“舒醴，”霍去病立在帳外，心中翻騰比煎茶，“可方便？”

“……方便。”帳内窸窣聲忽止，待到裡頭回了話，霍去病才掀開帳簾，卻見篝火映得舒醴耳尖通透。

“塞外粗陋，你且……将就。”舒醴擡頭，見霍去病遞過來幾條用素錦包裹的長形布帶，不知裡頭絮了何物，松松軟軟，猶帶玄甲餘溫。

“此為何物？”舒醴不知用意。

霍去病鮮見的局促，将布帶匆匆放在舒醴身旁轉身就走：“你，這幾日且用着。”幾步并作一步邁出軍帳。帳簾翻卷漏進一縷朔風，舒醴忽覺指尖發燙，明白霍去病所指何事，他腕間護臂沾染的暗紅血漬尤其醒目，竟比帳下篝火更灼人心房！這荒涼塞外，他哪裡尋來的素錦雲絮？舒醴細細翻看，這布帶條上的繩結大似禅衣系扣……

舒醴漏掉一拍心跳，耳根燒紅爬滿頸脖！指腹撫過錦帛邊緣參差裁就的溫柔，手中布帶越漸模糊……

“舒醴，”帳外聲線柔和，“藥熬好了。”

“嗯……”舒醴鼻音厚重，“少侯請進。”

霍去病端了熱氣騰騰的湯藥進來：“牧野守着藥爐親自熬的，添了艾絨，趁熱喝。”

他盛出一勺喂過來，一汪深潭溫情脈脈。

舒醴怔怔望着湯藥，視線攀上關懷備至的眉峰，這執掌千軍把她捧在手心的修羅将軍寸寸瓦解心頭築起的冰壘，無孔不入湧進綿柔心田，連日來的驚恐颠沛化作鲛珠“撲簌簌”滾落眼簾，急得霍去病手足無措差點磕翻藥碗：“怎麼了？太苦還是太痛？”

舒醴梨花帶雨人見猶憐：“你為何獨獨惱我！”

霍去病臂彎一滞，穩住湯碗反手将人囫囵裹進戰袍，溫玉滿懷。

玄鐵冷硬，這一次，懷間人卻不再掙動。

“沒事了，以後有我。”他掌心撫過單薄脊背，“莫哭，叫将士瞅見該是以為我欺了你。”戲谑惹得懷中人撲哧輕笑，就着他遞來的陶匙啜飲湯藥，“乖，趁熱把藥喝了。”

牧野立在帳外，如釋重負撣去畢城肩甲沙塵，望着天邊初現的星子低歎：“守得雲開見月明呵！漠北的風沙摧磨劍鋒亦能琢玉，不枉此番西行！”

畢城與齊豐望向帳中篝火躍動的剪影，也是相視而笑。

一炷香後，大軍拔營繼續西進。霍去病把舒醴用披風裹緊籠在身後，怕她吹了冷風。馬背颠簸，舒醴纖指緊扣霍去病勁朗腰身，橫闊堅實的後背教人溫暖踏實。暮色漸染穹廬，已是戍鼓催更時分。

“将軍，塘騎來報，折蘭、盧侯部落蹤迹全無！”齊豐策馬回旋禀告，照理過了焉支山該是有匈奴蹤迹，如今卻是寂靜異常。

“此間蹊跷，将軍小心！”邢山谏言，與屠各一戰，休屠日磾兵敗出逃，不得不防。

“傳令各營校尉，提高警惕，戰術行軍！”所謂戰術行軍，乃霍去病領軍獨創，軍陣以五騎為伍，五伍成列，五列成陣，将行進中逶迤冗長的萬騎大軍化作可收可展的玄甲鱗片。每陣皆設百夫長統禦，遇敵則瞬息可結鋒矢之形，進攻退守。

大軍循弱水上源羌谷水蜿蜒而下，摸入暮色盡頭的渾邪勢力範圍。

“報！”渾邪王宮探馬揚塵，滾鞍直入王帳，“禀王子，折蘭、盧侯部來報，河西境内突現大批秦軍，望王子早早提防！”

“什麼？！”突聞情報，狼頭纛下渾邪王子霍然起身失了定力，“秦軍距昭武幾何？何人挂帥？”騎哨答不上來，茫然不知所措。渾邪王子心中越發沒了底氣，鑲玉腰帶上的七寶短刀微微震顫，屠各王帳的血腥氣忽又漫上喉頭——若非漢軍擊潰休屠部，安敢單刀直入？

“來人，八百裡加急禀報父王！且讓小王前頭探探虛實！”這渾邪王子畢竟是少年無畏。

“是！”探馬領命火速出城西去，直奔臯蘭山下。

霍去病如此冒進，并不是單單豪賭暮春時節渾邪部忙于接羔育幼，半數壯丁散在千裡牧場無暇戰事，實乃他帳下将士多是匈奴降卒，這些馬背上長大的兒郎熟稔塞外每處水草豐茂之地，深知匈奴習性，才敢劍走偏鋒大膽行軍。

這渾邪部雄霸河西，實力最強，其王城所在昭武，匈奴人不懂築城，昭武城乃當年月氏人遺留，城牆隻一人餘高。此刻羌谷水西岸的昭武城頭，月光正籠着風沙侵蝕的版築矮垣，這座沒有隍塹護衛的土城，已俨然列開四千狼騎：渾邪王子不敢貿然遠攻，命部下左大都尉領兩千輕騎沿河巡弋如狼群逡巡，他自己親率兩千重甲據守城阙，企圖以掎角之勢拖住漢軍攻擊，等待父王金雕援軍。隻要扛上一兩天，父王麾下直屬一萬衆騎必會聚集城下，四五日後，渾邪部勢力範圍内的四五萬騎皆會馳援，屆時漢軍必插翅難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