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北阙甲第華陽主街駿馬長嘶,一隊剽騎踏碎春夜靜谧,鐵蹄矯健直奔冠軍侯府。
“少郎回來了!”府門内外早已燈火通明,阖府上下翹首以待。林翁帶人迎了霍去病一行進門繞過假山池沼往前廳來,滿面喜色難掩,西征大捷的消息早已傳遍了長安九市,宮中夜宴前,天子近侍中常侍春陀便已親奉恩旨,将禦賜的金帛珠玉、錦緞珍玩絡繹送至冠軍侯府。
霍去病順手将披風遞給趨前躬身的赤靈,難掩疲憊:“帶其他人先行安頓歇息。”上林苑離京畿有些路程,朱和、趙破奴翌日方回,骠姚營的幾個年輕校尉也一并跟着過來了。
“畢城、齊豐人呢?”山岚心細,環顧左右輕聲問道,二人素來不離少郎身側。
“他二人尚有軍務,一時半會兒不回來。”牧野打趣,“今夜将少郎與我安置妥當便是,”末了回頭壓低嗓音囑咐,“少郎身上有傷,小心伺候。”
“有傷?!”山岚與赤靈大驚失色,霍去病已穿過回廊徑直往主院青玉湯池去,二人相顧駭然,慌忙提起裙裾跟上。
湯池外廳,紫檀翹頭案上鎏金博山爐裡禦賜的龍涎香霭氤氲升騰,莊重沉靜,韻妙通玄。黃花梨漆木浮雕雲氣紋屏風後頭,花梨椸枷上搭着素絲寝衣,皆熏了沉木淡香。
跟至湯池外廳,赤靈心憂,捂不住快語:“少郎,牧大夫說您新傷未愈,湯池濕滑,還是容奴家近前侍奉吧!”
“小傷,候在外頭。”少郎一如既往幹脆決絕,山岚、赤靈深知其性,不敢違拗,隻得躬身退至外廳,靜待少郎出浴更衣,再收整換洗衣物一并帶下去。
見二人退出外廳,霍去病方卸下強撐之态,眉峰微蹙,吃力褪去沉重甲胄與玄色外袍挂上青銅蘭锜,那外袍肩胛處,赫然一道利刃豁開的裂口,幸而顔色深黯,不甚顯眼,唯有那凝結日久已然發硬烏黑的血漬聲訴戰場兇險。他胡亂甩脫沾染征塵的鹿皮玄甲戰靴,赤足踏入湯池。赤靈是個極用心的,三七和艾葉湯色氤氲,止血化瘀,溫經散寒最合适不過,不過片刻,暖意便透入四肢百骸,額頭隐隐滲出細密汗珠,霍去病閉目仰靠艾葉填塞的軟枕之上,溫熱水珠劃過流暢下颌線爬到肩頭,藥力浸潤下傷口痛楚松快許多,霧氣缭繞間盡是舒醴的螓首蛾眉,暗香馥郁,如絲如縷纏繞包裹他整個人。遫濮帳下,畢城手中那一色龍膏燭底色胭脂紫茱萸紋織花月華錦披風如一道驚雷驟然劈開迷霧,硬生生将他三魂七魄抽離!直至舒醴渾身冰冷綿柔無力倒在他懷裡,刺骨寒意才讓他驚覺自己尚在人世。玉潔冰肌之上每一根銀針觸及的膚色淤紫,刀傷凝血,無時不刻灼燒眼目提醒着他——隻差毫厘,他就永遠失去這溫婉韌勁,倔強風骨的女子!霍去病猛地背靠池壁,雙臂重重搭在池沿定定神,攥指成拳骨節泛白,他霍去病征戰沙場,何曾有過半分懼意?然此一刻,心旌搖曳,竟似失了定盤之星,平生頭一遭嘗到深入骨髓的後怕滋味……
暮色四合,山岚引着諸校尉往偏院歇下,複又踏着庭階微霜折身,回來尋守在湯池閣外的赤靈。
“赤靈,”山岚趨步近前,語帶憂切,“少郎湯泉療傷,已逾幾時?”她素知赤靈侍奉湯泉之責,心下牽挂郎君傷勢,實難安甯。
“确較往日遷延了些許,”赤靈眉宇難掩忐忑,低聲道,“莫若……且去外廳探看?”
若是少郎現下出了湯池憩在外廳,亦無大礙。二人心下焦灼,一時顧不得那許多規矩,放輕步履進了外廳,尚未走出幾步,一色血袍翻湧霎時攫去二人心魂!
“少郎!”驚駭之下二人失了主心,全然顧不得府中規矩雙雙疾奔湯泉深處,隻恐遲誤分毫!
才轉過那扇花梨漆木浮雕屏風,池中陡然玉浪翻湧,瓊珠飛濺,兜頭蓋臉潑了二人滿身,水霧迷蒙,目不能視,雙雙廣袖掩面,待到倉惶拂去水漬擡首望去,少郎已然身着素絹中衣,赤足立于池畔濕滑的青石之上。墨發濕漉緊貼鬓角,面沉如水,眸中隐有雷霆之怒。
“少郎恕罪!”山岚忙不疊拉着赤靈屈膝跪伏,“奴家與赤靈方才聽得牧野說起少郎身上有傷,久候不見出,又于外廳瞥見血衣,一時心焦如焚,方寸大亂,竟緻失儀擅闖……”
二人戰戰兢兢如風中寒蟬,渾身濕透,狼狽不堪跪在一處,反叫霍去病胸中愠怒煙消雲散,他不再多言,隻冷冷轉身,徑自折身去了外廳:“下不為例,出來。”随手一提旁邊備好的绛紫色信期雲紋錦袍,大步流星直向寝卧而去。
自長平侯将山岚、赤靈二人放在少郎身邊侍奉,少郎待她二人素來寬厚,唯有一事,乃其禁脔,絕不容近:便是女色。昔日在長平侯府如此,今于冠軍侯府亦然。山岚獨獨見少郎親近過一個女子,便是那舒氏酒行的少東主,舒小姐。
“山岚,少郎方才褪下的素絹襌衣去了何處?”赤靈一語打斷山岚思緒。
“莫不是方才倉促,遺落水中?”山岚目光掃過湯池,池水澄澈,空無一物,“許是血污狼藉,途中已棄?”
“如何可能?這襌衣是貼身之物,何等緊要,焉能輕棄道旁?”赤靈蹙眉反駁。
“那便是燒了,行軍在外,烽燧頻傳,何暇顧念此等細物?”山岚猜測。
“少郎戎馬經年,又不是頭一遭行軍打仗,哪一次出門丢過東西?”赤靈滿腹狐疑,一面低聲絮語,一面收整霍去病餘下衣袍,“究竟去了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