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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存山隻在醫院留觀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趁着護士不注意,自己拔了針頭走了。
一邊臉還腫着,眼眶凝結着血痂。回家前他先找理發店洗了個頭,又把那件帶血的夾克扔了。
頭還有點疼,折騰一夜沒睡,他卻不想回家,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t恤上還有幹了的血漬,路過年輕的母親瞥他兩眼,把孩子拉遠一點。
他在街上遊蕩到了中午,就近去了唐小勇店裡。亮子和阿宇正好也在,看到他這副模樣,吓得要死。
唐小勇煮了兩個雞蛋,給他敷臉消腫。
三個人在他旁邊圍着你一眼我一語。
謝存山頭疼,把四張坐凳一拼,倒頭就又睡着了。
等他再醒來,已是五點多了,他身上披着唐小勇的夾克。
這一覺睡得深沉,醒了有種久違的神清氣爽。
唐小勇在後廚窸窸窣窣地忙活,他躺着沒動,臉上還在隐隐作痛,但心裡卻覺得很安靜。
外頭暮色四合,四四方方銀藍色的天,不一會兒街燈全都亮了。
就像很小的時候,住在登高巷的暑假,他坐在堂屋裡掰豌豆,等着路燈亮起,豎着耳朵聽巷子裡母親的腳步聲... 那種靜谧之中醞釀着的巨大幸福…
唐小勇擦着手從廚房走出來,見他醒了說,“可算醒了。許冉到處找你。快回去吧。”
謝存山說,“哥,這件衣服借我披一下。”
唐小勇又扔給他一條毛巾,說,“把臉去擦擦。别把人姑娘吓壞了。”
他洗了臉剛準備走,店門口急匆匆來了輛老款桑塔納,老鄒從車上跳下來。
“你這小子。醫院沒說讓你走啊。害我一頓找。”老鄒拉過一把木凳子,反過來在他旁邊坐下,“怎麼。真不認得我了?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你撒了泡尿在我身上。”
老鄒與謝蘭是登高巷的發小。兩人上了同一所大學,畢業後一個去了法院,一個去了公安。後來謝蘭結婚生子,老鄒不久便遠調外地。
—— 再後來便是陰陽兩隔。
其實謝存山将老鄒認出來了。因為覺得丢人,所以不想認。
他記得這個穿警服的叔叔,寒暑假的時候外婆偶爾不得空,他會帶他去自己家裡吃飯,給他說抓壞人的故事。
“身手不錯。”老鄒按一按他肩胛骨,謝存山疼得龇牙咧嘴的,“你爸說你沒讀書了?”
“不想讀了,沒意思。”謝存山說。
“幹什麼有意思?”老鄒問他。
謝存山答不上來。
“打了架叫你爸來擦屁股。有意思?”老鄒笑呵呵地說着紮心窩子的話。
謝存山心裡的火蹭蹭往外冒。站起來一瘸一拐就要走。
老鄒也不惱,沖着他背影喊,“要不你考警校呗。這點本事别浪費了。”
說罷,又對着旁邊擦桌的唐小勇一笑,自說自話,“你看看,挨了打,走得還飛快,年輕就是身體好啊。要不是看他媽的面子,懶得管他,再多挨些打就老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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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存山在晚飯時間到家。
許冉從廚房探頭出來,神色如常,說,“你去洗一洗。馬上開飯了。”
三菜一湯,兩人面對面坐着,沉默地咀嚼食物。外頭不知哪家在看電視,傳來新聞聯播結束後的音樂。
許冉說,下周又要開始下雨了。周末有空,咱們把冬被抱下去曬曬。
又說,不過咱們得早點,不然好位置都被搶光啦!
她語氣輕快得好虛假。
謝存山嗯了一聲,埋頭喝湯。擡起頭問,“臉上還疼不疼。”
許冉的腮上還紅紅的,有些腫。
她很勉強地擠出一個燦爛的笑,說,沒感覺了。再塗塗藥,明天肯定就好了。
一整晚他們對昨天的事兒絕口不提,洗澡,洗衣,晾衣,關燈,上床睡覺。兩人背朝兩側,呼吸交疊,各懷心事。
樓下的靜街不時有車駛過,折射後的光線将許冉的影子映在牆上,拉長,變形。
謝存山在沉浮的黑暗中,瞪着眼看她的影子。出現,再消失。
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這一年,謝存山才二十歲,多數時候靠一些盲目的樂觀和自信生活。
但這一夜,他的腦海裡不斷閃現許冉臉上紅色的指痕,一個沉重的巴掌,傷害了他的愛人,也拍碎了他那些愚蠢的樂觀和自尊。
他的驕傲和笃定像劣質牆漆一般開始剝落,露出生活可怖的堅硬的質地。
撞上去,頭破血流。
謝存山轉過身體,在黑暗中緊緊地抱住許冉的肩膀,輕輕地說,“對不起。”
對不起沒有辦法帶你去北京,沒有辦法給你像樣的生活,沒有辦法像個合格的愛人一樣保護你。
許冉轉過身來,伸出細細的手臂也一樣緊緊地摟住他,說,“都是我不好。都是因為我。”
謝存山很重地搖搖頭。
他們都流淚了。又在淚眼裡看彼此的淚眼。
眼淚流到各自臉頰裸露的傷口上,又痛又癢。
謝存山說,‘許冉,我想回去讀書,我想考警校。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