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兵車上的,是許久沒有在楚王跟前出現過的仲其箕。
從露台俯望下去,前一刻還在烤炙肉的兵卒們丢下攤子,奔向轅門,開門放行。轉眼間,祭台下隻剩缭繞的炊煙,和烤糊的炙肉。
仲其箕從兵車上跳下來,步入祭台,消失在阿姮的視野中。
阿姮心中一動。鹂阿姊曾經從她的仆女口中得知,仲其箕派了人到庸地監視昭氏私卒。他的行動必然是楚王授意的。
而楚王将會在适當的時機從郢都啟程,前往庸地。也就是說,距她可以離開楚國的日子越來越近。
阿姮擡手按住心口,極力讓砰砰跳動的心房冷靜下來。
楚王走後沒多久,殘陽跌落到極遠的天之一角,近處的原野上還有依稀亮光,遙遠的北方則完全被黑夜吞噬,茫茫的山水被暈染成一幅厚重的墨痕。
阿姮引頸,怅惘北望。少頃,從露台上走下來。行至楚王房門前,兩個侍衛正在院中拉扯,為了争誰先去庖廚用膳,互不相讓。
庖叔終于聽了勸,舍得給大家吃肉了。
“大王用膳了麼?”阿姮問。
兩人停止打鬧,争相回道:“大王給仲百夫長賜了膳,同食過後,正在叙話。”
“這裡暫且沒什麼事,我替你們守着,”阿姮微笑着說,“你們若不快些去,就隻能喝湯了。”
大王沒有帶啞寺人出來,而姮女在大王身邊的地位,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已遠高于啞寺人。兩個侍衛不疑有他,笑嘻嘻的跟阿姮道了謝,一溜煙蹿去了庖廚。
院中無人,阿姮靜悄悄的靠近窗邊。屋内堂中,仲其箕正在說話。
仲其箕說,昭伯長男平定了王叔度殘黨,本應該在庸地卸甲,等候國君親臨,請求國君寬宥昭伯之罪。他卻于數日前,悄悄率部集結,行進在來郢都的路上。仲其箕已令人在關隘布置好埋伏,隻待将其狙殺。
“叔度之子現在何處?”楚王問。
“叔度的幾個兒子,無論成年與否,都已被誅殺,大王盡可放心。”
楚王又問:“昭氏私卒還餘多少人馬?”
“昭氏私卒平定叔度一族後,還餘二十乘。”仲其箕答道。
阿姮在夏祭時見過楚王和諸大夫的兵馬戰車,一乘包括四馬一車、三甲士,再加上拱衛在戰車側翼的步卒若幹,一共約百人。她在心裡默算了一下,昭伯長子手中大約還有兩千人馬,是個不小的數目。
難怪楚王要提前過去。
“很好,”楚王贊了一聲,威嚴話音響起,“傳令下去,昭氏長男謀反,隻取相關人等性命。昭氏兵卒凡伏罪者,皆收歸王卒,賜庸地田畝,随寡人征讨東夷,立功者,不拘賞賜。”
仲其箕應諾。阿姮剛要從牆根離開,聽見裡面又說起晉國、申叔偃等等,她屏住呼吸,側耳去聽。
*
“月餘前,晉侯在宮宴中被刺客所殺,當場氣絕而亡!”說話的仍是仲其箕。
堂中很靜,楚王沒有開口,聽仲其箕接着道來。
“我們本與北方諸侯甚少來往,若不是大王迫使申叔偃以楚國客卿的身份前往晉國,又派了王卒跟随監視,我們險些錯過這個消息!”
“寡人記得,時任晉侯膝下有一長一幼兩位公子,繼任晉侯的是何人?”
楚國僭越稱王,已有多年不向洛邑納貢,冊立新的國君也不向天子上書。楚國自稱蠻夷,周天子拿楚國沒辦法,但晉國不能如楚國這麼無禮,需得向天子請示,得到王畿的認可。
“從晉國傳回來的消息,說晉侯長子指使一個乞兒混入宮廷,刺死晉侯。而後,晉侯長子陰謀敗露,被晉侯身邊的寺人擊殺。繼任者,應是晉侯幼子。新任晉侯年幼,由中軍将栾臯輔政。”
一個乞丐,公然進入宮廷,還殺死了國君。
仲其箕說完,阿姮聽見楚王輕輕的嗤笑了一聲,仿佛對一切都已了然。
“看來晉國要亂上一陣,叫仲其轸抓緊時日找人,提頭來見寡人。”楚王的音色本就有些慵冷,在寒夜裡更顯森然涼意。
仲其箕沉聲答道:“吾弟定不辱使命。”
原來,被派去監視申先生的王卒,是仲其箕的兄弟。
阿姮兩手握拳籠在袖中,手裡捏出了津津汗意。不知道楚王要仲其轸殺的人是誰,是申先生嗎?不對,如果楚王想殺申先生,不會等到這個時候。
“大王,申叔偃那邊……”
仲其箕的聲音又從窗戶那邊響起來,阿姮不由拿手扶上牆壁,把一邊耳朵貼了過去。
就在這時,一個人疾奔進來。
*
“大王!屬下找到成兄長了!找到成大夫了!”
褚良欣喜若狂,邊跑邊喊,猝不及防看到站在牆邊的阿姮。
“姮夫……姮女?”褚良驚訝的叫道,收住腳步向她行禮。
褚良突然冒出來,阿姮吓得腿腳一軟,倚靠牆角,不敢動彈。
屋裡的兩個人被驚動,從堂中走了出來。
“阿姮姑娘?”仲其箕也很是意外,含笑朝她點頭。
楚王長身立在廊下的燈影裡,看了她一眼,眸中暗影幢幢,頗有些意味深長。
“王上,我、我……”阿姮心尖狂跳,絞盡腦汁的想該如何解釋,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好在楚王等人沒有盤問她,不等她說話,褚良已迫不及待的講起來,他是如何得知喜妹兄長的行蹤的。
庖叔叫他去弄幾條魚,他就去江邊找漁夫。
漁夫告訴他,成大夫從漢水回來後,雇了他的漁船,沿江水東下,行了幾百裡的水路,沿兩岸遊曆了一番才回來。回來後就去了郢郊的山裡結廬而居做了隐士,隻叫漁夫每隔幾日往山裡送一回魚。
“屬下已給漁父那老叟講好,明日早間,在山腳下等着給我引路!待屬下去把成兄長請下山!”
“不可造次,”芈淵制止褚良,“成大夫有伯夷叔齊之風,想來也是自在慣了,還是寡人親自登門方顯誠意,明日你随我去山中拜訪他。”
褚良颔首答諾,一擡頭見仲其箕走向牆邊,正低頭垂眼一臉和色的跟阿姮說話。
“仲阿兄!你我二人許久未見,司巫留了不少好酒在此處,快随我去暢飲一番!”褚良跳起來,上前攬住仲其箕的肩膀,邊笑邊拖着他往外走。
仲其箕朝大王拱手告退,又笑着沖阿姮道别,而後和褚良勾肩搭背,有說有笑的走了。
轉眼院中隻剩下阿姮自己,還有楚王。
她在國君門外偷聽,竟然沒有一人懷疑。阿姮剛惴惴不安的松了口氣,楚王如一團墨影逼近,探出一隻手臂,撐住她身旁的牆面,将她禁锢在逼仄的角落裡。
他和臣子先前在堂中議事,言談之間除了殺人還是殺人,阿姮聽得心驚肉跳。此刻被他堵在身前,不敢躲閃,後背繃得筆直,貼住冰涼的牆壁。
“你和仲其箕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熟悉了?”楚王口中微酸,意味不明的哼了一聲。
“嗯?”阿姮被他問得莫名其妙。
兩隻鷹隼般傲然不馴的眼睛緊盯着她,在夜色中閃爍出狐疑的光芒,毫不掩飾眼中的不悅之意。
他遇事還是那麼敏銳,疑心也還是那麼重。但是,似乎,用錯了地方。
“我和仲百夫長統共沒有說過幾句話,”阿姮小心翼翼的分辨他眼中的情緒,輕聲慢語的說,“夏祭那時,我請大王出手救下鹂阿姊的時候,拜托他……”
“夠了,寡人沒興趣知道,”芈淵忽而又出口打斷她,唇角一歪,眉目懶怠,低哼了一聲,“想通了?”
想通什麼?阿姮苦思默想,也不明白他什麼意思。是之前他倆說過的那個圖案嗎?
“大王!我想起來了!”阿姮眼中忽然一亮。
此時此刻,一顆流星劃過天空,在她波光盈盈的一雙妙目中,攪起兩簇細碎的銀光。
眸光如水,天河倒映,芈淵一晃神,差點溺于其中。
“我突然記起來,我阿父曾經跟我說過,商王時期,有一些鑄劍大匠,會将獨屬于他們自己的印記鑄刻到劍柄上!如果那個圖案就是從劍柄上來的,有可能,就是某位鑄匠……”
阿姮興奮的一氣說出來,突然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