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闆蓋上,狹窄空間瞬間陷入黑暗中,蘇聽泉半躺着,等烏玉玦扣開機關,這才直起身走出了聯通兩間屋子的床榻。
黃昏的暖陽穿過窗紙被分割成平行的方塊,切割着屋内光影,連帶着躺在床上呼吸斷斷續續極不平穩的人影。
“他腿上中了毒箭,為保命不得不剜肉剔骨斷脈,有些血腥并未通風。
蘇郎,不要逞強。”
蘇聽泉點點頭,轉身撩開層層紗帳,一股苦腥味襲來,便見侯春醒一身黑衣斜靠垂首而坐,兩鬓斑白,憔悴異常,便輕聲問道:
“侯大人?”
聲音清澈如泉,在寂靜房間裡緩緩流淌,蘇聽泉見侯春醒睜開眼擡起頭,撐着右臂想坐直,便上前一步扶着侯春醒手臂。
“蘇先生,你來了……”
這一開口,便聽得聲音蒼老喑啞,蘇聽泉回憶起第一次在武安侯府隔着床邊帷幔相見之時,明明聲音凝實、渾厚有力,掌下手臂也瘦削無比,羅生門對他做了什麼?
“您想與我說什麼?”
蘇聽泉遞上一方帕子給侯春醒擦去額角冷汗,而侯春醒卻竭力擡頭來來回回掃看着蘇聽泉,目光精銳,惹得烏玉玦有些不快:
“人既已帶到,有話還請直說。”
蘇聽泉回身看着曲腿靠在牆邊看似有些不耐的烏玉玦,手指并排輕輕彎了彎做出安撫的動作,旋即指着隔壁問:
“他們會不會醒?”
知道這隻是支開自己的借口,烏玉玦看看兩人,轉身回到隔壁關上了中間格擋。
“大人,可放心言講。”
被侯春醒盯着看了良久,蘇聽泉忽然意識到自己一身粉色衣裙,梳着女子妝發還抹了粉,他攏了攏頸後碎發笑着解釋:
“從侯府出來不想被人發覺,便做了僞裝藏在車架中,并無他意。”
哪料侯春醒卻問出了完全想不到的問題:
“你與武安侯是何關系?”
“算是……朋友。”
蘇聽泉沉吟半晌,侯春醒既然追查組織遭到報複,便是與羅生門為敵,要想從他口中得到情報還需坦誠些。
“他可知你身份?”
見侯春醒直來直往,果然認出了自己,蘇聽泉便也坦然坐下沉聲應道:
“他已然知曉。”
侯春醒沉吟着點點頭,眼神逐漸柔和下來:
“上次在侯府沒能當場認出你的聲音,後來費了些功夫才确認你在侯府中的身份。
我本懷疑你是為了執行任務故意接近武安侯,曾派人暗中接近傳遞消息,可都如泥牛入海沒了去向。
直到春獵之事後我有所懷疑,未得查證便在廟中遭遇敵手,幸得武安侯搭救,這才得以見你一面。
我時間不多了,有些事還是應當原原本本告訴你。”
烏玉玦果然也在查羅生門,蘇聽泉颔首,清泠泠注視着已陷入回憶的侯春醒:
“我與你父親乃是年少至交,三十年前胥城災荒,逃難時我被易給别家,是他救了我一命,帶着我一路向南。那時我便發誓,定要将這條命還給他。
隻是後來我們二人被人流沖散,再遇時他已官拜大将軍,掌城中五路兵馬榮寵至極,而我那時隻不過是個小小書吏,既怕他人議論也怕别人以我為由攻讦他,便蓄意避開不敢接近分毫。
直到我接到鎮遠大将軍歸權返鄉,行至畦縣前卧虎山時卻遭遇山匪伏擊沖殺的消息……
可是身體不适?”
蘇聽泉放在膝上的手緩緩收緊,手背青筋暴起,額角一陣陣抽痛。往日絢爛的彩霞被翻卷的烏雲吞噬,逐漸消融的人影重現,雙目凝成一片灼紅。
鎮遠大将軍……
他緊咬牙關克制着軀體反應,良久輕呼出一口氣。
“無礙,請您繼續。”
“當時我便心中疑惑,以鎮遠将軍之名兼當時護衛的親兵之能,何方山匪竟能一擊滅殺征戰沙場的悍軍猛将。
事發兩日後,我假借查案之名扮作村民上山尋訪調查,卻遇上官府絞殺卧虎寨的山匪。
卧虎寨中多為流民,面黃肌瘦,根本不可能是真兇,我隐約覺察不對,可當時無權無職,本想尋個可靠之人,可很快便出了端王謀逆一案。
端王入獄後自盡,端王妃殺到宮門前随之而去,半年後冤案平反,查出是裴相陷害污蔑。
朝堂動蕩,各路官員紛紛上谏請求核查,但除了罷官免職就是各種意外慘死,此事便逐漸無人敢提,我也隻得明哲保身暗中查訪。”
不到一年,便發生如此多的巨變,後面的事情蘇聽泉大概知道。
當今天子碌碌無為,蠅營狗苟之輩蛀蝕江山,導緻邊境八城起兵造反之時竟無将可用,烏玉玦也才因此異軍突起,統領邊城軍,接受招安後聽調不聽宣,算是一種分權式招安,将養寇自重進行了逆向應用,難怪陳宣視其為眼中釘肉中刺,皇帝也分外忌憚。
“您查到了什麼信息,會惹上羅生門?”
侯春醒身為大理寺丞,手中案件不知幾何,鎮遠将軍一案過去了十多年,此時才被羅生門追殺,若非是手中案件與羅生門有關,便是找到了舊案的線索。
蘇聽泉毫不避諱,迎着侯春醒精銳目光回望,良久他長歎一聲,目光逐漸變幻,偏頭壓低聲音:
“我雖欲和盤托出,卻又擔心因此連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