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親密後,裴歸渡喚了那位名為蕭津的老闆進來,那老闆瞧見喬行硯時對方正背對着他。
聽見推門的聲音也沒什麼反應,仿佛刻意不想讓他看見一般,這令本想瞧瞧小裴将軍那小情郎模樣的他感到一絲失落。
裴歸渡将對方的反應看在眼裡,但也沒說什麼,他知曉小公子是不想讓人瞧見他那泛紅的眼眶與脖頸上的痕迹。
“你這都有些什麼菜品?拿手好菜是哪些?”裴歸渡朝蕭津問道。
蕭津将視線從喬行硯的身上移開,十分熟練地開始報菜名:“醉卧裡沙、錦繡花開、桃漫江川、夢挑輕舟、掌中明珠、翠湖雕玉、鴻望酒昭……”
裴歸渡鮮少主動點菜,是以即便對方将菜名挨個報過去,這些菜名對應的食物究竟為何他也不明白。
他也不打算一個一個問,隻是十分惡劣地捕捉到了一些别緻的菜名,看一眼喬行硯後對蕭津說道:“那便點個醉卧裡沙、夢挑輕舟、掌中明珠,其餘的你看着來即可,什麼好吃上什麼。”
蕭津心道什麼掌中明珠,什麼看着來即可,什麼寶貝還一副見不得人的模樣,嘴上說的卻是:“好的,二位稍等片刻,我這便下去備菜。”
随即心中帶罵離開了雅間,走時還反複确認門是否掩得嚴實了。
待屋外人走後,喬行硯才重新轉過身來,微微仰着頭看向同樣在看他的裴歸渡,對方嘴角帶笑,他卻隻是挑了挑眉,悠悠開口:“夢挑輕舟?掌中明珠?小裴将軍可真會點菜。”
“謬贊。”裴歸渡十分得意地拱了拱手。
“何為輕舟?”喬行硯将手肘抵在桌子邊緣,手腕彎曲手掌托住自己的下颌,微微偏頭,青絲随之垂向一側,眼角微微泛紅,說話語速也緩,倒是有些慵懶妩媚的意味,“何為明珠?”
裴歸渡同喬行硯離得近,此刻擡手拂過對方垂在一側的青絲,青絲縷縷纏在他的指間,他便将手舉着把玩那幾縷青絲:“舟,自然是臨舟,可這明珠卻不好說。”
喬行硯淺笑一聲,視線下移去看對方的唇角,又擡眼看對方的眼眸:“我想也是,将軍在意的東西繁多,明珠能裝上十幾個箱子,怕是自己都分不清最珍貴的那顆在何處。”
裴歸渡思忖片刻後颔首:“所言極是,不愧是小公子。”
喬行硯聞言皺了皺眉,但很快又恢複如初,善意提醒道:“那将軍可要仔細些,莫讓明珠晃瞎了眼,連方向都分不清。”
裴歸渡再次颔首,手中仍在把玩對方的青絲:“嗯,自然得仔細些,小公子身嬌體弱的,若是一不小心碰壞了可就不妙。那明珠報複心強得很,我怕他若是有一天真晃了我的眼,我連他落哪兒去了都不知道。”
喬行硯一把拍開對方纏着他青絲的手,起身朝後坐了些,語氣中帶着些許埋怨:“是麼?可追本溯源,長得一樣的明珠本就不該混着放,否則箱子一翻往地上一落,少了哪顆都不知道,更别提找到想要的那顆。”
裴歸渡一怔,反應過來後笑道:“誰說我要找箱子裡長得一樣的明珠了?”
喬行硯聽見了,卻不理他。
裴歸渡又道:“箱子有底有蓋的,堆再滿的明珠又有何用,我又不去瞧它們。我要尋的明珠,那隻能是平日思之念之,握在掌心的,否則又何來晃瞎我的眼,令我分不清方向之說呢?”
喬行硯佯裝聽不明白,反問道:“所以将軍當真堆了十幾箱的明珠?”
裴歸渡同他一起裝,得意道:“自然,你家将軍錢财數不勝數,家大業大,唯恐小公子瞧不上,不肯同我來往。”
喬行硯嗤笑一聲,道:“将軍倒還真是大方,也不知将來娶親下聘之時會帶幾箱明珠給有福氣的貴女。”
裴歸渡聞言搖搖頭,正色道:“明珠不給貴女,隻給我的好臨舟。”
喬行硯嘁一聲,沒有半分猶疑地轉頭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飲後緩緩而言:“我沒有斷袖之癖,将軍的明珠還是另尋他人吧。”
裴歸渡見狀也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趁對方不注意時同他的玉盞輕碰了一下,玉盞相碰發出清脆的響聲,随即是裴歸渡收起上揚語氣後的沉聲:“行,那便給另一位同樣沒有斷袖之癖的喬行硯。”
喬行硯端着玉盞的手滞在了空中,正欲罵對方輕浮時卻聽對方搶先一步說道。
“怎麼辦呢,世勳貴胄就興強人所難那一套,若是不滿意自去禦史台狀告我好了,最差不過革職發配。可我若發配,必定将你一同擄走。”言罷,裴歸渡舉杯一飲而盡。
喬行硯不信他說的話,卻也沒有反駁什麼,隻是随他的動作也将碰杯後的茶一飲而盡。他想,裡面盛的若是酒便好了。
半柱香後,桌上擺滿了色香味俱全的菜品,喬行硯眼尾的紅已然消失,是以此刻也沒有刻意背對着上菜之人。
喬行硯将注意力放在面前的菜品上,企圖找出那名為“夢挑輕舟”的菜,是以未去管蕭津看他的眼神,反倒是裴歸渡,此刻正盯着蕭津。
裴歸渡沉聲道:“蕭蘭止,品香閣此刻不忙麼?”
蕭津答非所問,口不擇言,一時之間将心中的話給說了出來:“裴敬淮你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當初雁南說你已經兩年沒去醉君閣了我還不信,我道你怎麼轉了性子,原來是偷偷藏了一位如此嬌俏的美人,那也難怪。”
喬行硯聞言也不找菜了,擡頭看一眼身側的裴歸渡,對方正在無聲搖手,随後又轉頭看向仍在盯着他的蕭津。
喬行硯咬牙反問道:“醉君閣?嬌俏?”
裴歸渡裝沒聽見,隻沖蕭津道:“外面有人來了,你還不快出去幫我攔着。”
蕭津自知事情的嚴重性,也不管什麼醉君閣什麼美人了,轉頭開了門出去,又佯裝鎮定,自然地關上門。
喬行硯仔細聽着門外的動靜,也不看對方,隻是譏諷道:“将軍怎吓得失了神,門外何時來了人?”
裴歸渡看向喬行硯,卻也不着急叫對方看他,隻自然解釋道:“我去醉君閣隻是為了探聽各官員情報,未曾行過不妥之事,況且我有斷袖之癖,又怎會同她們來往。”
喬行硯面無表情地轉頭看向裴歸渡:“誰問你這個了?再說,你有斷袖之癖與我何幹,着急同我說道做甚?”
裴歸渡沒有回話,隻靜靜看着他。
随後就聽喬行硯鄭重其事地發問:“我何處嬌俏了?”
裴歸渡聞言愣了一刻,随後埋頭憋笑,不知笑了多久,久到喬行硯沒了耐心他才再度擡頭,佯裝認真道:“興許是因為,蕭津平日見到的大多都是軍中武将,粗犷野人,今日瞧你一位養在府院裡未經風吹日曬的小公子,便覺得差距甚大。他從未見過,加之言語匮乏,這才瞎說了一個詞。”
喬行硯抿唇露出一個沒什麼感情的笑,揶揄道:“可我瞧将軍言語倒是與之全然相反,不知在将軍眼中,我是怎樣一個人呢?”
“嗯……”裴歸渡倒還真做出了一副思索的模樣,片刻後道,“美得不可方物。”
“膚淺。”喬行硯沒有一點猶豫地罵道,像是早就料到一般。
“還未說完呢,怎此刻便下定論?”
喬行硯無言,打量着對方的神情。
裴歸渡又道:“初次見你時,是在京都郊外的山腳下,那時遇到了不好解決的事情,本打算上山請教曾經教我武藝的師傅,結果行至山腳,卻見河對岸站了兩個人。我本沒當回事兒,結果方要走之際,就聽撲通一聲,河對岸站着的兩人變成了一人,還有一人落入了水中。”
喬行硯少有的隻靜靜地聽裴歸渡說話。
“我看到你站在岸上,面無表情地看着河裡的人,不管他怎麼求救你都不理會,甚至還因濺起的水花往後退了幾步。”裴歸渡的語氣十分平淡,仿佛這并不是關乎生死的一件事,“很快你就注意到了河對岸的我,我本以為一個将人推下水後被旁人撞見的人會慌亂逃走。”
裴歸渡看向身子微微後仰,用手肘支撐着倚靠在座椅上的人,笑道:“結果你卻隻是皺着眉頭瞪了我一眼,拂袖而去了,留那人在水中掙紮,留我在對岸糾結着是否要去救那人。”
“現在想來,想不到小裴将軍竟還有着行俠仗義救死扶傷之德。”
喬行硯一手倚着,一手舉起玉盞。舉着玉盞的那隻手的衣袖,随着他手的擡高而緩緩下落,此刻正露出纖細白皙的手腕,而靠近手腕的地方,是一條極深早已褪去紗布的傷口。傷口雖然已經結痂,卻仍顯得觸目驚心,同他言語中的嘲諷一般。
“我照那人的說辭将他送回書院後便要走,可卻在院門前聽到掃地書童的議論,說失足落水那人下藥迷暈了喬公子企圖行不軌之事,幸虧被先生發現及時制止,說那種人即便真的溺死了也是罪有應得。”
裴歸渡看向喬行硯,卻見他隻是倚着座椅上的扶手高舉玉盞仰頭飲茶,那副毫不在意的模樣仿佛此刻說的并非他的事。
“我當即便後悔救了他。”裴歸渡沉聲道,随後語氣又恢複平淡,“但那時父親書信于我,讓我盡快回禮州,此事隻能不了了之。等我數月後再次上山時,卻聽聞那位喬公子落病離開了書院,再打探一番,才知當時落水之人早不見蹤影許久。”
喬行硯垂下拿着玉盞的手,于身側把玩那空杯。
“那人是怎麼消失的?”裴歸渡溫聲問道。
“我殺了。”喬行硯平靜地回複道。
“為何?”裴歸渡的語氣少了幾分溫和。
喬行硯握緊了手中的玉盞,咬牙沉聲道:“不過三日他就又在我的膳食中下藥,難道不該殺嗎?”
裴歸渡握緊了拳,又道:“那裴甯呢?”
喬行硯聞言怔了一瞬,随後坐正将手中的玉盞重重地放在桌上,怒極反笑道:“我還道裴将軍當真要回憶往事好好評價我一番,想不到鋪墊了這麼多竟是興師問罪來了?怎的,今日邀我前來的本意便是要質問我此事麼?”
“不是。”裴歸渡沉聲反駁道,“不是質問。”
喬行硯沒把他的話當回事,又譏諷道:“我算是明白了,你沒料到我會因為阿姐和兄長的事發作,是以自己要質問的話還沒開口就被堵了回去。發覺事情不對便開始說些好聽的話哄着我,點些莫須有的菜品說些沒由頭的話,見我心情好了才開始步入正題。裴将軍,何必呢?”
裴歸渡倏地變了臉色,反問對方:“你不信我?”
喬行硯沒有回話,他平日裡向來懂得怎麼控制自己的情緒,為何此刻卻一副被欺騙被辜負的埋怨模樣,仿佛在着急自我否定些什麼。
裴歸渡沉聲問對方:“你方才質問我,在我眼裡我們是什麼關系,那此刻我也問問你,喬臨舟,在你眼裡,我們是什麼關系?”
喬行硯沒有看他。
“看着我。”裴歸渡厲聲道,可雖是這麼說,他卻也沒真的強迫對方擡頭看他。
不知過了多久,喬行硯才擡頭看他,正色道:“我信你,也不信你。我信你對我的好,方才我說的都是胡話,我信你同我解釋的都是真的,不管是邀我前來的目的還是救我兄長的承諾,我都信。但我不信你對我的好會一直持續下去。”
裴歸渡聞言隻覺心跳漏了一拍,說不出一個字來。
“你可知我恨死你将那畜生從河裡撈了出來。”喬行硯的語氣十分平靜,可裴歸渡卻覺得心口疼得要緊。
“什麼再度下藥,都是胡扯,你将他救出不過三日,他便拿着刀于夜間摸進了我的屋子,他将刀口抵在我的脖頸,說是我若敢反抗便一刀殺了我,連同推他落水一事一并清算,所以我立馬殺了他,用他手中的刀。”
裴歸渡聞言下意識地要去看對方的脖頸,可卻被喬行硯一把推開。
“看什麼。”喬行硯皺眉帶着嫌棄的語氣,一改往常緩慢溫吞的語速,快速說道,“見了面便抱着親的地方連是否有傷痕都不知道麼?非得再來确認一遍?是不是連我身上哪兒有痣都不知道,隻記得那一時的歡愉。興緻到了便巴巴地尋來,事後情過便罷,甩袖走人,去那我一輩子都觸及不到的禮州,同話本中的負心郎無甚區别,居然還好意思說我薄情?問我信不信你?”
裴歸渡還真是頭一次被這麼劈頭蓋臉地一頓罵,分明厲聲質問的是他,讨說法的是他,被誤解的是他,結果到頭來被罵的還是他,是以他一時半會兒還真說不出旁的話來,隻挑暫時能接得上來的話接。
裴歸渡看着對方實話實說:“記得,脖頸處沒有傷痕,是我關心則亂下意識上前确認。左側腰窩有痣,右腿的大腿根部有痣,左眼下方兩指處有痣,這幾處位置比較特殊,加之我确實有私心,很是喜歡,所以記得住。旁的細微處确實記不清,但這也有你的責任,每次結束後你都不準我看你,更不準我碰你,你總不能要求我在颠鸾倒鳳之際還數你身上的痣吧?食色性也,這是你說的,我是人,又不是木頭,你對我未免太苛刻。”
喬行硯難以置信地聽對方講述着這一切,大抵是被氣得急了,以至于他下意識地擡腳踹向了對方的小腿,發力的同時罵道:“誰讓你說這些了?你有病嗎裴敬淮!你耍我玩嗎?我說的重點是這個嗎?我同你是在争論講道理辯明我們之間的關系,不是同你說這些污言穢語的。”
“我們什麼關系?”裴歸渡這次倒是抓住了重點,也不管對方踹過來那一腳有多疼,隻正色看着對方氣急敗壞的臉,“認識一年多了,我還是頭一次見你發這麼大的脾氣,我以為你對我隻有兩種态度,要麼同我冷嘲熱諷,要麼就幹脆不理我。今天這是怎麼了,就因為你覺得我在質問你麼?”
喬行硯被氣得轉頭緊閉了雙眼,随後又睜眼重新看向他,反問道:“我同你冷嘲熱諷,我不理你?裴敬淮,你講點理……算了同你講什麼理,我同你冷嘲熱諷難道不是因為你次次都就着我的話嗆我麼?難道不是因為你非說一些沒有由頭目的不明确的話麼?什麼明珠什麼輕舟的,你是想讓我自作多情将自己代為明珠繼續跟着你還是想告訴我你裴氏家大業大要什麼有什麼,屆時就算你三妻四妾也同我沒有關系?我簡直是得了病才會同你周旋一年還巴巴地趕來,明知事情一旦被發現就會影響我喬府我還冒着風險同你來人多的地方,明知禮教不可不尊佛祖還同你在寺中苟且,明知疼得要死還被你在床上搞得死去活來。”
喬行硯的聲音雖然不大,但語氣卻越來越急,說的話也愈發不經大腦思考,仿佛此刻就是被裴歸渡的那句“那裴甯呢”給逼瘋了,想到什麼便脫口而出。
“什麼?”裴歸渡聽對方之前所說的一大段都覺得欣喜,且越聽越歡喜,恨不得他說上一整夜,直至最後一句話傳入他的耳中才一驚,“很疼麼?”
喬行硯又踹了對方一腳,他覺得對方簡直就是有病,病得不輕,被踹了也隻是笑,笑得像個傻子,笑得莫名其妙,笑得他越看越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