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得長沒什麼好的啊,厄爾瑪,沒什麼好的……”
“等你到我的年紀就知道了,沒什麼好的,沒什麼好的……”
最近我總是能聽到這句話。
那道聲音是如此熟悉。我從小時候就聽着那道聲音無數次講述教經中的故事,少年時聽着它為我解惑,青年後開始與之辯論……
伊斯拉,我的恩師和摯友,我們曾經度過多少美好的時光啊。可當我現在再想起他時,耳邊最先響起的永遠是這句話。
年老确實讓人痛苦,我此時已經切身感覺到他反複重複的那句話意味着什麼了。
眼睛花了,手腳沒有力氣,連站立都變得費力……我能感受到這具身體正在慢慢腐朽,卻隻能眼睜睜看着,沒有任何辦法阻止。
這就是世間的法則,年輕時享受健康的身體帶來的快樂,年老後就要承擔其衰敗的痛苦——我的好友薩瓦托雷是這麼說的。
我覺得他當着一個老人的面說這些實在太過殘忍,用“你也會有老的一天”反駁他,他卻哈哈笑出聲。
“那也是吾主給予我的考驗,我的朋友。”他完全不在意地擺擺手,用那雙溫和的眼睛看向我,“年老帶來的痛苦也是一種我從未經曆過的全新體驗。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想我會欣喜地接受它!”
如果這是從别人口中說出的話,我會對此嗤之以鼻。
可如果是薩瓦托雷,那我覺得他真的會這麼做——因為他就是那樣一個不可思議的人。
他天生擁有一條能說服任何人的舌頭,卻從不用它作惡。
在主教都鬧出私生子醜聞的時候依然堅持着聖那圖拉傳下來的教義,全身上下除了有一件用于遮身的灰袍外沒有任何私産……如果說這個充滿罪惡的時代還存在聖人,我覺得他比龜縮在羅拿的教皇冕下更配得上這個稱号……
看來我真是老了,一想到舊人舊事就停不下來。
可不去想這些舊事,我又有什麼可想的呢?
如今的我早就不是呂得大學的“希爾烏斯教授”,也不是修道院的“厄爾瑪司事”,不過是一個無人在意的隐士,不肯向腐朽教廷低頭的囚徒。
我的人生早在進入這間房間、立誓終身保持緘默時就停止了。
唯一能做的就隻有不斷将過去的記憶反刍咀嚼,等待回歸吾主懷抱的那一刻……隻是連我都沒想到,這一刻居然等了三十年都沒能等到。
三十多年過去,這座城堡裡來來去去換了不少人,連主人都換過了,我卻依然待在這裡。
沒有變化,無人在意,就像牆壁上的石磚,沉默待在屬于我的位置。
磚頭不會說話,磚頭不會關心任何事。
這就是我的命運。在進入這間房間後我就在等待,等待我這塊“石磚”再也承受不住風吹日曬,化為齑粉的那一刻。
有那麼一次,我以為我終于等到了。
不知是否出于别人的指使,那個負責給我送食水的男仆連續四天沒有出現。
我躺在床上,以為這就是結局了,卻沒想到在意識消散前有人發現了異樣并沖進房間,把我救了回來……
當食物和水被遞到我嘴邊時,我無法形容那時的感受,混沌的大腦裡隻有一個疑問在回蕩。
有食物在嘴邊卻拒絕進食,這是否能算是自殺?
自殺也是剝奪生命,是對吾主的冒犯,是大罪,即使死了也無法再回到吾主的懷抱。
我雖覺得生活已經了無生趣,可也許是潛意識讓我無法做出如此不守教義之事,也或許是這具身體求生的本能,我吃下了那人送來的飯食,活了下來。
救了我的人叫貝爾碧娜,是城堡廚房中的幫廚。
她說她發現平時負責來廚房為我拿飯食的男仆已經好幾天沒來了,擔心出事所以來看看,沒想到真的差點出了人命。
我萬萬沒想到,就在我以為所有人都将我遺忘時,居然有一個人還記得我。
不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親人,不是我的仇人,隻是與我素未謀面的、一個在廚房工作的幫廚。
我其實很想問她為什麼要為一個陌生人特地跑一趟。
但我已經習慣那守了三十多年的緘默戒律,習慣做一塊石頭,疑問也不過冒頭一瞬,很快就縮了回去。
從那之後,日子似乎又開始循環往複。
除了送飯的人變了,一切都沒有變化。
貝爾碧娜是個很有禮貌的姑娘。
我看得出她其實性格活潑,但知道我在守戒不能說話,每次來不管是給水瓶倒水還是收拾雜物,都會擺出一副穩重的姿态,從不說話。
可她到底隻是個十幾歲的姑娘,如果我的侄子還活着,她估計比我的侄孫年紀還小,那雙靈動的眼睛完全暴露了她的真實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