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昭怔在原地。
寒風沖入帷帳,沖散了沉悶的空氣。
冷意穿透她衣袍,她該覺得冷。滾燙茶水濺了幾滴在她手上,她也該覺得疼。
可這一瞬間,她周身仿佛蒙了層紗,一切感知都模糊了,意識全部聚在鼻尖。
風裡挾來一絲苦香,那麼輕微,又那麼熟悉。
她每一根神經都為之震顫。
六年了,兩千多個日夜。
她找到了。
書雲托起她的手要看她是否燙傷,反被她一把攥住。
“把人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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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坐上馬車,虞白都還在恍惚。
她留下他了。
她要帶他回府了。
馬車晃晃悠悠,他覺得他的魂也浮在半空晃悠。
好半晌,他回了些神,小心翼翼擡起眼,偷看坐在不遠處的燕昭。
他在車廂角落,她坐在遙遠的另一端,悠閑地托着下巴,正和身旁的女官說着什麼。
剛上車時她問了句他名字,之後便再沒看他一眼。
可他還是覺得像在夢裡似的,心口酥酥麻麻,像有蝴蝶落了進去,毫無章法亂撲扇,擾得他半邊胸膛滾燙。
又像是在他心間撕開了個裂口,冷風灌進去,徹骨冰涼。
他原本可以不這樣的。
他本可以一身潔白地站在她身後。
他甚至沒肖想過真的做她驸馬,哪怕隻是個太醫,或者她的府醫,也足夠的。
至少那樣,他光明磊落。
虞白閉了閉眼睛,努力和這一切情緒隔離。
已經很好了,他勸說自己,這已經比其他任一種結局都要好上千百倍了。
他該知足。
有外人在,燕昭沒和書雲說要緊事,聊了幾句閑話就靜下來,挑簾望車外。
過了一會兒,她輕聲開口:
“下雪了。”
書雲跟着看過去,眼睛微微一亮:
“呀,下得很大呢。瑞雪豐年,不過……等雪停了,就要辦宮宴慶祝了。殿下,今年的初雪宮宴,您去嗎?”
一想到那些場合,燕昭本能地皺眉,覺得頭疼又要來。
可緊接着她發現,腦海一片清明,不僅無痛無憂,就連晨起就一直有的煩悶都好了許多。
她視線落在車廂角落的少年身上,微停一瞬,反應過來。
車廂裡彌散着清幽藥香,旁人或許聞不到,但對她來說卻像無形酥手,随着馬車颠簸,一下、一下,撫慰她的神經。
還好,今日這一趟,她也不算全無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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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外,馬車緩緩停穩。
書雲先下了車,挑簾等了片刻,和燕昭一同進門。
又過了一會兒,車簾才再次掀開,慢吞吞下來個淺色身影。
虞白跪麻了腿,站穩都艱難。他在原地緩了緩,再擡頭一看,才發現燕昭沒等他,已經走遠了。
他忙跟上去,盡管每走一步都像在踩火炭。
剛走出幾步,他就被守在門外的持刀侍衛攔住了。
“正門禁行。”他公事公辦地往旁邊一指:“走那邊。”
虞白順着望過去,看見遠處的狹小角門。
簡陋隐蔽,專供下人雜役進出。
對,他忘了。
他走不了正門的,連側門都不行。
他眼睛一點點暗了,低下頭慢慢走過去。
門内有個小厮接引,客氣地給他帶路,說殿下要他在書房外等。他輕聲道謝,安安靜靜跟在人後面。
府裡無處不華貴,就連小路也鋪着光潔青磚。
微光在石磚上投下他消瘦的影,雪花洋洋灑灑飄落,又一點點将他的影子吞沒。
書房裡,燕昭在書案後坐下,熟稔地取出桌下暗格裡的香囊。
這樣的香囊,有一模一樣無數個,備在她身邊各處。以往,每次心煩、頭痛,她都要拿來聞一聞。
盡管仿得不像,也能讓她緩解幾分,但現在,這個香囊突然無用了。
本就不如她意,現在更是寡淡無比。
就像終于見到巫山雲,其餘霧色哪怕美如仙境,也都是将就了。
她把香囊丢回去,向後靠上椅背,輕聲開口:
“去查。”
書雲頓了片刻:“殿下是說……玉公子?”
燕昭沒說話,隻點了點頭。
天底下哪有這麼巧的事情。
差不多的年紀,她苦苦尋找的味道,甚至連名字都是相似的音。
“當年虞氏一案,辦案官員、同期牢犯、經手的所有人,還在的都找出來,全部再問一遍。”
她聲音淡淡的,帶着些微不可查的顫:“還有徐宏進那邊,他是如何找來今天這人,身份、來曆……想盡辦法查明白。”
“是。”書雲利落點頭,又問:“殿下,玉公子還等在外頭。殿下打算怎麼處置?”
燕昭閉了閉眼。
“先給他個地方住,你看着安排就是。”
書雲應“是”,退出書房關上門,打量了眼等在廊下的少年。
一動不動地站着,低頭斂手,很本分的樣子。
她斂眉思索片刻,擡手招來個近侍,囑咐了幾句安排,自己則裹上披風,去忙燕昭交代的事了。
大雪悄無聲息落着,等回來時,已經滿地皆白。
停在書房外,書雲敲門,裡頭很快傳她入内。
繞過屏風,書案後,燕昭正捧着本奏折,卻沒落筆。
燭火跳躍,她視線一閃不閃,定定地望着她。
然而,向來行事利落的書雲少見地猶豫了。
“……殿下……”
燕昭微微蹙眉,忍不住催促:“說。”
書雲閉了閉眼睛,已經不記得是第幾次說同樣的話,
“回殿下,虞小公子他确實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