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光裡,一身白衣的少年背對着窗坐着,捧着點心吃得很慢。
某一下吞咽,一滴晶瑩從他臉頰墜落,被身後夕陽照亮,亮得刺眼。
哭了。
燕昭忍不住皺眉。
哭什麼?不知好歹。
那可是皇帝都無緣享用的點心。
她突然開口:“别吃了。”
虞白剛拈了一塊在手裡,聞言一怔,立馬放了回去。
“不是胃疼麼?”燕昭命令似的說,“吃兩塊墊墊就行了,等下喝粥。”
他又一怔,輕輕點頭說好。
然後,又一滴眼淚從臉頰滑落。
水痕折射一瞬斜陽,燕昭覺得她眼睛都被刺得疼了,眉心鎖得愈發緊,“不許哭。再哭,就去書房外頭站着。”
眼淚一下收住了,立竿見影。
或許是她語氣太重,他肩膀都微顫起來,配上頰側若有似無的水痕,像是被誰欺負了似的。
見他這副樣子,燕昭心裡止不住地冒無名火。剛要開口,外頭侍女傳話說熱粥好了,問是否送進來。
她閉了下眼睛,“去偏間吃,吃完再回來。”
少年唯唯諾諾答是,又告罪,才起身出去。
書房門打開又合上,房間安靜下來,燕昭揉了揉眉心,看向窗前那塊地毯。軟毯色淺又細密,一滴圓潤濕痕落在上面,格外明顯。
剛才他瑟縮着要跪,眼淚先一步砸下來。
怎麼對他好也要哭?
她又一次想,不知好歹。
而且胃也不好。她也空腹大半日,怎麼就不見胃疼。
徐宏進怎麼想的,給她送這麼個人來?
又是傷又是病,破破爛爛的,還要她來縫補。
她歎了口氣,又叫了個侍女進來,說讓府醫在往後湯藥裡再加一味滋養脾胃的,接着繼續辦公。
隔壁偏間很小,隻有一桌兩椅,也沒有供炭盆,很冷。
侍女擱下食盤就離開了,虞白靜靜坐在桌邊,捧着粥碗掉眼淚。
碗壁滾燙,剛煮好的白粥還冒着熱氣,隔着瓷灼他的手指。
他心情幾乎割裂,一半和手裡的粥一樣熱,冒着霧氣雀躍,另一半比這房間還冰冷。
他不怕遭罪。從前什麼苦沒挨過,什麼難聽話沒受過,他早學會了置身事外。
他也不怕冷待。
這幾年下來,他最擅長的就是适應,短短幾天,燕昭冷淡的态度他已經快要習慣。
可她為什麼突然對他好。
他會妄生期待的。
就一直對他冷漠不好嗎。
就一直無視他,把他當個召之即來揮之則去的物件……不好嗎。
全身都冷得厲害,虞白不由自主捧高了碗,想離那點溫熱更近一些。手臂一動,衣襟牽扯,懷裡的錦匣硬邦邦地硌他胸口。
他放下碗打開匣子,朦胧燭光裡,琥珀珠熠熠生輝。
像她的眼睛,又不像。
她的眼睛更冷,更遠,更陌生。
還是别送了,他想。
燕昭連他的眼淚都讨厭,更何況他送的禮物。
眼前又泛上熱霧,白粥清淡,吃到最後卻變得苦鹹。
再回到書房,天已經黑透了。
書案一角點着燈,虞白仍坐在窗邊那把椅子上,溫暖光暈在他視野邊緣輕輕晃動。
不敢擡頭,怕被看見還在發紅的眼睛,就一直盯着自己袖口。
耳邊,落進她的每一點聲音。
提筆,落筆,沙沙聲像是勾勒在耳廓,翻頁,開合,看到不滿處輕輕一聲“啧”。
燕昭好像已經把剛才的事全忘了,忙得投入。燈火照亮桌沿堆積的奏折卷宗,在地毯上投下山巒一般的影。
中間侍女來問過晚膳,她也隻要了些粥。侍女擔憂說不能總敷衍飲食,被她一句忙給堵了回去,接着繼續執筆。
聽到後來,虞白開始為自己的心事内疚。
她是真的很忙。
自打他回到她身邊,就沒見她休息過。每日很早上朝,回來又一直在書房辦公。他待到夜深就回去了,也不知道她會不會繼續忙碌。
她已經這麼辛苦,那就……
想做什麼,就由她做什麼好了。
随心所欲也好,用之則棄也好,他都……
不會有任何怨言的。
虞白垂着眼睛,毫無保留地下定決心。
就這樣在安靜裡坐了不知多久,才聽見書案後的人放下筆,伸展肩背歎了口氣,“好了,天晚了,你回吧。”
虞白從沉思中回神,順從地起身告退。剛轉身,又突然被叫住。
“對了,還有件事。”
燕昭一手按着自己脖頸,“明日張為要在府裡辦個暖寒宴,你準備一下,我帶你一起去。”
話音入耳,虞白心口一跳,覺得剛才還發寒的身體蓦地溫熱起來。
可這暖意還沒持續多久,就聽見她淡淡說了後半句,
“徐宏進送人這事,張為很忌憚,以為你在我這格外受寵,我得讓他繼續這樣想。”
“所以,明日,你記得表現親近些,别叫人看出破綻。”
虞白聽完,緩緩垂下眼睛。
……原來是因為這個。
他輕聲答了句“是”,準備離開。
餘光裡,書案後的人再次拾起朱筆,又翻開一本奏折。
他腳步突然走不動了。
“殿下……”他試探着開口,“殿下還要忙到很晚嗎?”
燕昭握筆的手一頓,挑眉看他。
“有事?”
“沒、沒有,我隻是……”
對上她眼中的提防,虞白聲音一下又弱了下去。
“我是想說……殿下别太辛勞,身體緊要,還是……早些休息。”
一句話他說得磕磕絆絆,視野邊緣,燕昭神情頓了頓,接着,忽地輕笑了聲。
“叫你明日親近,現在就開始演練了?”
虞白一愣。
好半晌反應過來,胸腔一下被委屈的酸楚填滿。
“我不是……我……”
“沒事,”燕昭打斷他的語無倫次,“若實在為難也不用勉強,隻管跟着我就是。”
說完,她低下頭看回手中,沒再理他了。
虞白怔在原地,心裡止不住地難過。
想說不勉強,想說是真的關心,話到喉間又全都哽住,最後隻變成一句“好”。
“那……我先回了。”
卻不料一轉身,懷裡匣子一松,咚一聲掉在地上。
“又怎麼了?”
燕昭本是随口一問,可一擡眼,看見的就是門邊的人顯然緊張的表情。
“什麼東西?”她擱下筆,“拿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