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肆主的驅趕與折辱,他并不言語,隻是那目光炯炯如鷹。
姜甯回眸,擡眼打量了他片刻,模模糊糊有些許印象。他總會安安靜靜地端坐在角落裡,手會不自覺的摸在腰間的佩劍上。
因書在本朝可是稀罕物,書肆多文人墨客前來交際附會,窮困之人為着衣食住行奔波,唯有此人例外。
讓人摸不清他的想法和身份。
姜甯每次來書肆都忍不住看他兩眼。
那少年似乎注意到她的視線,猝不及防間姜四目相對,少年的眸光燙得姜甯心頭一顫。
隻是一瞬,少年站起身離開了書肆。
“肆主,若再見到剛剛的郎君,把這本書贈與他吧。”
此次變賣完,姜甯想了想,留了一本,對肆主道。
幾個月後,姜甯沒想到,自己竟然又在着新生巷碰見了少年。
叛軍和流民在京城中肆虐,朝廷中逼不得以從寒門子弟中招了一批有能者,給了下等宿衛的名頭,令其協助平叛愈演愈烈的紛亂。
那少年叫謝成昀,便是其中之一,被安排在這新生巷中巡查。
他身形挺拔如松,眼神陰冷。
可憐了那些寒門子弟。
姜甯暗忖。
但凡有些許門道靠山的世家子弟,早早便占據了朝中的美差肥差,隻餘下苦差事,給那些寒門子弟一絲希冀。
姜甯正在抄寫一本佛經,愣神間,一團墨氤氲了紙張。
而姜甯再次見到謝成昀,是建州城被大批叛軍攻入的雨夜。
黑黢黢的夜,混合着雨水的土腥味與濃厚的血腥味。飄在新生巷中的每一個角落。
每一家每一戶,都逃不過叛軍的燒殺搶掠。
如同人間煉獄。
姜甯吓壞了,她哆哆嗦嗦的抵着地窖的入口,祈求着那些叛軍不要攻入這起眼的一隅。
僅存的幾個仆從早已四散而逃。
姜甯母親徐思蓉面對此情此景,左等右等始終等不到汝南侯的到來,她自嘲一笑,不慌不忙的服了一顆寒食丹。
而後,她撫了撫姜甯的發頂,美目柔和,歎息道:“吾女,你我皆有命數。何不服下這寒食丹,享受這人間最後的歡愉?”
姜甯将母親拉到地窖時,寒食丹已然起了效,徐思蓉神智有些不清晰,迷迷糊糊地歪在姜甯一旁。
姜甯閉了閉眼睛,她咬着牙,忍住含在眼裡的淚花。
可事與願違,姜甯聽到叛軍破門而入的大叫和吵鬧聲時,心猛得一沉。
姜甯豎起耳朵聽着外面動靜,手心早已被汗浸濕。
“嘿嘿,屬下去搜一搜地窖,說不定有發現。”
噩夢般的聲音傳來。
姜甯自知躲在地窖必定會被發現。她看了看已經昏昏沉沉的母親,将母親扶到一旁的箱子中間掩蓋住身影。
而後姜甯推了推地窖的一側邊小門,還算結實。
姜甯深深吐出一口氣,從地窖正門閃了出去,引開那些叛軍。
姜甯隻記得她累得氣喘籲籲,雨點砸在她的額頭上,雨太大了,她看不清路,隻能拼命地向前逃。
淚水和雨水混雜在一起,模糊了姜甯的視線。她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泥濘的路上,鮮紅的血液随着蜿蜒在路上,和泥土混在一起,形成一個又一個小坑。
最後的記憶,是一個高壯的叛軍追上了她,扯住她的衣袖不放,面容猥瑣。
姜甯精疲力竭,一偏頭,隻能絕望地流下淚。
忽然,一道劍光閃過,一截斷臂落在地上,那叛軍表情僵住,面容猙獰地倒下,口中吐出汩汩鮮血。
姜甯呆住,她揉了揉眼睛。
隻見,冷冰冰的夜幕之中,謝成昀持劍而來,他的劍上有血滴緩緩落下來,他面色沉靜,緊緊拉住了姜甯的手腕。
“随我走。”
他的聲音堅定而有力量。
姜甯錯愕,她不知道為何他會來此,隻能被謝成昀拉着向前走。
姜甯随謝成昀七拐八拐來到了一處破舊的屋舍,直至此時,姜甯才看清,謝成昀渾身濕透,衣袖早已被被鮮血染紅。
謝成昀吐了一口氣。他艱難地坐下來歇息了片刻,便撐起身子,從這破屋的一處櫃子下摸索出一些藥物,交給姜甯。
屋外夜幕深深,仿若一隻巨型的獸,雨聲“嘩啦啦”越來越大。仔細側耳傾聽,還能聽到遠處刀劍相撞的聲音,以及婦人老幼的呼喊聲。
屋内破舊,冷飕飕的風,透過斑駁的牆壁和腐朽的門窗從四面八方鑽進來。
冷冰冰的風吹着濕哒哒的衣衫,姜甯渾身冰涼,一激靈,思緒也被拉回來。
忽然,姜甯感受到一股灼熱的視線,火光下,謝成昀一動不動的盯着她,眼中能看到她的小小的影子。
“你......”
姜甯被盯得有些緊張,結結巴巴地開口。
姜甯瞥見謝成昀通紅的耳尖。她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卻正對上他幽深的眼眸。
他們坐得極近,姜甯能感受到謝成昀的氣息,擾亂了她的鬓邊的發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