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
作為一個品階還不能上朝的禮部小官,他憑借皮相好、嘴甜,辦事兒上手快,肯吃苦,在短期時間内實現了由小小小官升至能組織、統禦一些人的小小官。
起先是有熱情這種東西的。在陌生的環境,權利運行的機構,遠離家鄉親人,渴望成就功業,渴望被人看到,渴望大展拳腳。
作為被支配的底層官員,在忙碌到來不及吃飯、喘氣都是急匆匆的情況下。他腦子裡唯一的想法隻剩下,往上爬,往上爬。
離開他不喜歡的環境,在往上接觸更多有權柄亦或者人品佳的人。高處的空氣也許比現在更清新,現在很難學到東西,現在失去的無意義時間會在以後被補回,隻要再往上爬一點。
可真當他在短時間提升了一定官職,卻發現未來更模糊了。他所追求的事務,想改變的東西哪怕十年也完成不了,更何況身處權利中心,身處漩渦所在的皇宮,他沒有幾年之後是否會如現在般心志堅定的把握。
他覺得自己在被黑水浸潤,在泥沼中下陷,被讨厭的環境擺布。
他有了一些下屬,慕溪雲在一些人的眼底看到了當時如同自己的期待,可他又會為自己是否能帶好他們感到迷茫猶豫。
時間因官職提升更緊缺了,他更像一個樞紐的中下方,雖然似乎某種情況下有些威風的帶人幹活,可慕溪雲發自内心覺得,自己并沒有什麼比别人強的地方,也并沒有多少尊重自己。
作為禮部的小官,他平常負責的事情,除了準備考試,溝通協調考官考生、布置場地,帶人巡查書院,就沒什麼稱得上有意義的事情了。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力在慢慢流逝。
可他才二十一歲。
二十一歲。
他把開好的藥按方子熬好,偏黑的黃色。清苦到有點像燒木頭的味道,他捏着鼻子喝了半杯,幹嘔的感覺漫上喉頭。
藥不僅用來補身體,還添了很多安神的成分。他最近總是會做很多光怪陸離的怪夢,不是被刀捅,就是吐血。再或者能力出現一堆陌生的,不束發、頭發很短的男人遞給他很多東西,冷色調的背景,他總在忙來忙去,像現實的縮影,卻又很多自己沒見過的東西。
他聽到許多人叫自己許多名字,什麼謝槐亭…
他歎了口氣,悶下剩掉的半杯。
希望今晚能做個好夢,高強度的工作,每晚都是詭異的夢,真的損耗人的精神狀态。
*
如果能照例每天隻是巡查書院,溝通協調學生與先生。工作其實是可以接受的,偶然來幾次大考試場地布置他也很正常。
但難受的是六部共同的活動,上頭派下來,自己明明派不上多大用處卻湊人數不得休息的活動。一次次被打亂計劃,臨時通知,飛快動腦對下屬進行安排。得不到休息,沒法偷懶,一片唉聲歎氣,也找不到意義。
偏偏這樣的時候還很多。
為了增添宮中趣味。楓陽衛舉辦了舞蹈活動,即每天下午用一個時辰去學舞蹈,半個月後舞蹈展示。據說中途還會有大官,有幾率來驗收。
大官。
慕溪雲苦笑着歎了口氣,為了大官的開心,為了增加宮中活躍度,就要求他們這些本來時間緊到不行的宮中中下層。繼續壓縮時間工作,省出休息時間去跳什麼舞。
如果說他要為自己挑一個缺陷,那必定要說肢體不協調,體能不好。為了和其他人平齊,就要付出更多的努力,長時間休息不夠臉色蒼白,跳舞的時候他時常有暈倒的感覺,卻一次次咬着牙挺了下來。
慕溪雲覺得這世界上大多數事情都很沒意思。
*
除了握到手裡的俸祿是自己的,還要提防說錯話被扣掉一份。總在說俸祿地位不該是一個人追求的終身目标,可沒有這些,連夢想都無法談起。
需要個人時間。
他在棋盤上落置黑子,轉頭被催促去交接事項。
需要個人時間。
他在用膳時被想巴結他的同僚圍住,雜七雜八的奉承。
需要個人時間。
他因為做另外一件事情,在侍郎需要他的時候不在崗位,被批評,隻是低頭接受。
需要個人時間。
他因為拒絕有了龍陽之好的上級的暗示,被安排了很多不該屬于他的工作。
需要個人時間。
*
慕溪雲合理的加大的禦藥的量,甚至替換了一餐變成昂貴的藥膳,原因無他,隻是覺得不這樣做,他怕是活不到過年。
今日的舞蹈活動因為負責人有事取消了,慕溪雲正好帶了幾個人去八目齋布置場地。
各行有各行的不易,刑部掌诏獄,負責案件複審,本與他們聯系不大。但為了警示宮中衆人,增強意識,刑部定期會有案件公審,并召集人員去看。
肯定不能再牢中進行,所以需要布置場地。
拿着上級給的草圖,慕溪雲歎了口氣。給的又不清晰,做不好又要挨罵。
禮部日常工作的地方離刑部的八目齋有些遠,日頭高起。也許是練了一段時間舞的好處,他的體能略有增加,但依舊出了許多汗。
停在八目齋門前,派人通報。他看見門口認識的小厮對他擠眉弄眼的說道,大人在。
大人。
慕溪雲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心下歎氣道,刑部的侍郎好像是劉言悟,很不好相處,對公開庭審很反對的老頭。
又要一番困難的溝通了,祈求順利些吧。
他有些焦慮的等待着,傳話的小厮推門返回,示意他們可以進來了。
慕溪雲吸了口氣,抵斂着眉眼,在心中模拟着措辭,帶頭走進了八目齋。
*
一層一層的門廊,有人向他問好,他揚唇回應了。直至龐大的八目齋門前,門是敞開的,一陣清香傳來,他溫聲道:“禮部慕溪雲,來為後日舉辦的庭審布置場地。”
尾音有些抖,他抿抿唇,聽到裡面傳來年輕的聲音,道:“進來吧。”
年輕的聲音……
在回答他但年輕的聲音。
慕溪雲瞳孔微微瞪大,伸手推開了門。心中有許多猜想,可卻不願意真是那個答案,他低着眉眼走進屋内,幾乎不敢看那人的模樣,可隻是盯着他的衣角,看着雲紋錦衣,還有瑞獸,旁人不能紋的瑞獸,慕溪雲認出了這人的身份。
真的是他。
他嗓子有些緊,雙手交叉,合十作揖,向前微微彎腰道:“見過鐘大人。”
鐘鶴,刑部尚書,也是目前最年輕的尚書。能幹到尚書不僅是因為能力強,還是因為家庭背景雄厚,姐姐鐘清是當今皇後…
還不如劉侍郎呢。這人一句話就能殺了自己。
慕溪雲咽了咽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