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沉沉,月光冷寂。
林巧娘本是困極了,靠在床上沉沉睡去,可這一夜,她的夢境卻如狂風卷沙,将她拖入了一片無法逃離的深淵。
她夢到了契丹騎兵。
他們的馬蹄踏破了神仙不渡的青石街道,巨大的馬匹裹挾着厚重的鐵甲,如同潮水般湧入鎮子,弓弦在黑夜中繃緊,如毒蛇吐信,鋒利的箭矢劃破天際,撕碎了客棧的窗棂,穿透了木門,射穿了牆上的畫。
那些箭,是黑色的,如同摻雜着死者血液的烏金,帶着北方草原的寒意,仿佛能在空氣裡凝結出死亡的霧氣。
她看到鎮上的人們在驚叫,在奔跑,在哀嚎,看到契丹騎兵的戰馬踢翻了擺攤的貨架,看到一個婦人的孩子被馬踏過,瞬間沒了氣息。
她看到廣胡子沖進了客棧,手裡握着一把刀,那把刀本是南方的貨物,他賣不出去,如今卻成了他手裡唯一的武器。
——可那刀太薄了,太輕了,不夠殺人。
契丹人的長弓瞄準了他,弦動如雷,箭矢如影。
“廣叔!!”她在夢裡尖叫。
可廣胡子的身體猛地一震,低頭看着自己的胸膛,那裡插着三支羽箭,他嘴角咬着一抹苦笑,眼裡的光一點點消失,最後整個人重重地倒下,身下的血浸透了客棧的木闆。
她聽見李寒梅怒吼,刀光如同驚雷,劈向敵人,可是,她的刀還未落下,長槍已穿透了她的胸膛。
是沙陀人的龍槍營。
他們來了,他們殺了廣胡子,殺了李寒梅,殺光了所有反抗的人。
他們的槍和人一樣高,黑沉沉的槍尖帶着森冷的光。無情的收割着鎮上的性命,像是地獄裡逃出的惡鬼,每個人的盔甲都濺滿了鮮血,染成了詭異的黑紅色。
她看到寒姨帶着紅拂,走向火海,不知所蹤,她大聲呼喊着“寒姨——紅拂——”,可是沒有人回答她。
她看到張蓮蓮的糖團子攤翻倒在地,糖漿黏在地面,被馬蹄碾碎,她看到阿昭被人拽着頭發,留下一串血痕,藥房燃燒着倒塌,濃煙滾滾。
而他們,竟然沒有死一個人!
她聽不懂那些契丹話,聽不懂他們的呐喊,可她懂他們的歡呼,他們的狂笑,那些聲音如同惡鬼的呢喃,在她耳邊嘶吼不止。
她想要反抗,她想要拿起彎刀,她想要掄起連枷,可是,她的手腳像是被捆住了,動彈不得。
她隻能眼睜睜地看着,這個她從小長大的鎮子,這個她熟悉的月來客棧,一點點化為灰燼,被烈火吞噬,被鐵蹄踐踏,被戰火吞沒。
神仙不渡,終究還是被渡走了,被渡進了地獄,被這場無法抵抗的殺戮撕裂成廢墟。
她站在火海之中,茫然無措,身後忽然響起了馬蹄聲。
她回頭——
江琳。
江琳騎着廣胡子的烏骓沖破火光,臉上滿是血污,衣衫破碎,眼神裡透着驚慌和冷厲。
他朝她伸出手,嘶吼着:“快上馬!”
她抓住他的手,幾乎是被他生生拽上馬背。
烏骓嘶鳴一聲,四蹄騰空,躍過火焰,躍過廢墟,躍過燃燒着的客棧。
她看到身後的世界一點點崩塌,她看到黑色的騎兵在狂奔,看到弓箭破空飛來,看到刀槍在光影裡交錯,她甚至看到客棧門前那塊“月來客棧”的招牌,被烈焰吞噬,變成焦黑的碎片,随風飄散。
“神仙不渡已經沒了!”江琳嘶吼着。
她的心猛地一緊。
她的家沒了。
廣胡子死了,李寒梅死了,寒姨不知所蹤,紅拂不知道在哪裡,張蓮蓮、阿昭,整個鎮上的人,生死不明。
她的世界崩塌了。
“去哪?”她啞着嗓子問。
江琳低頭,眼裡藏着某種瘋狂:“揚州!”
馬蹄奔騰,火光在身後翻湧。
她不知道揚州是什麼樣,她不懂二十四橋的明月,也不喜歡三月開到絢爛的瓊花。
可她知道,她别無選擇。
隻剩下南逃。
她隻能跟着江琳,騎着烏骓,奔向南方,奔向他們唯一能去的地方。
身後是火海,身前是未知的旅途。
她回頭,看了一眼,最後一眼。
神仙不渡,隻剩下了一片灰燼。
林巧娘猛地驚醒,喘着粗氣,額頭滿是冷汗。
她怔怔地盯着黑暗的房間,手指顫抖着摸到身側,連枷還在,彎刀還在,一切都還在。
門外傳來一聲悠長的馬嘶。
是烏骓的聲音。
她緩緩地抱住自己的膝蓋,閉上眼睛,胸口劇烈起伏。
原來,一場夢也能如此沉重,像是整個世界傾覆的重量。
窗外還有一點殘星,微光透過窗戶紙映在林巧娘略顯蒼白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