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宥甯原本以為自己會在羅縣三中度過平平無奇的高中三年,但是那天傍晚,陳清雅通知她說轉學手續辦好了。
從來都不是征求意見,而是命令。
陳清雅坐在沙發上翹着二郎腿,食指和中指間夾着煙,屋子裡煙霧彌漫,她冷寂的目光也随之落下。
“陳宥甯,這事你好好謝謝人家崔懷清,别沒事老繃着張臭臉,沒人欠你的。”
“對了,我把你弄到一中去,不是讓你去死讀書,學機靈點,學校裡的男生最好哄了,當然家庭條件是最重要,窮小子可不行。”
“考大學有什麼用,将來還不是要嫁人,女人這一輩子能改變命運的,隻有結婚這一條路。”
“陳宥甯,你聽見沒有?說句話。”
陳清雅翻了個白眼,随後将煙頭碾碎在煙灰缸裡。
剛好窗外的餘晖照進客廳,在桌子一角留下痕迹。窗戶并沒有關嚴實,微風拂過,将煙灰向桌面吹去。
陳宥甯感覺自己特像這沒有生命的灰燼,來去從來由不得自己,她很想問問陳清雅,媽,你改變命運了嗎?
可她不敢,她連告訴陳清雅“自己不會談戀愛,考大學真的有用”的勇氣都沒有,因為這些話在陳清雅看來就是反駁,辯解。
陳宥甯雙手背在身後,指尖緊緊掐着掌心,又逐漸蜷成拳頭,手心有汗,濕漉漉的。
陳清雅的目光依舊冷漠無情。
“我知道了。”陳宥甯說。
不出意外,陳清雅對陳宥甯的回答并不滿意,可瞪了兩眼也沒有再多說什麼,起身準備出去,不料剛站起來就碰倒了椅子。
木頭在寂靜的環境下砸出很大動靜,這聲音引得陳春香從廚房跑出來說:
“你發什麼火,還不是你自找的,我早就跟你說過讀完初中就不要讀,你非送她去讀高中,書讀多了,心就野了。”
“她考上的,能不讓她讀!你懂什麼!”
陳清雅反駁道:
“再說了,你以為像你那個年代初中文憑當個寶貝,現在初中畢業的,人家都不帶正眼看的,2009年了,春香,你落後了。”
“那随便找個學校念念,還花什麼錢去一中。”
“能一樣?都說了不該你管的事情你就别操心!老古董思想,當年你要是讓我上高中,說不定我能嫁得更好。”
陳清雅甩下這句抱怨後,踩着高跟鞋頭也不回地下了樓。
老小區的隔音效果很差,隔了好久,陳宥甯還是能聽見“哒哒哒——哒哒哒”的聲音,包括陳清雅臨走前說的那句:“你以為我來來回回嫁人,不煩啊!”
門關上了,卻好像隔斷不了什麼。
醜陋和低俗并不是骨子裡帶出來的東西,它被認知所影響,因為陳春香這樣,所以陳清雅也是。
那天陳春香沒有做晚飯,她坐在客廳裡指桑罵槐,邊罵邊哭,罵完她的丈夫葛慶來又罵陳宥甯。
陳清雅輕描淡寫的兩句話似乎傷到了陳春香的自尊,親戚朋友都說陳清雅是自命不凡,心高氣傲才會一直離婚、結婚,把婚姻當成兒戲。
可到頭來,根在陳春香這裡。
夜晚刮大風了,吹得窗戶響個不停。
陳宥甯翻來覆去睡不着,索性從床上爬起來坐在書桌前撐着下巴看着天空,星星很亮,一顆一顆連在一起。
她不知道這些星星叫什麼名字,但聽說去世的人會變成星星,如此璀璨的星河裡總有一顆是“爸爸”。
看了一會覺得無聊,又翻出《滿分作文》,可十分鐘過去後一個字也沒讀明白。
頭疼,像是有密密麻麻的小針在紮。
她起身扒開窗戶想要透口氣,冷風很快就從小縫蹿進來,頭發被吹得很亂很亂。
後知後覺地感到寒意漸濃,她才關上窗。
風吹了整整一夜,陳宥甯睡的并不安穩,所以第二天清晨很早就醒了。
外面是個不錯的天氣,冬天的太陽和夏季有所不同,它隐匿在白茫茫的霧中隻微微露出一些光芒。
陳宥甯看了看鬧鐘,北京時間六點。
還早。
今天是轉學第一天,陳清雅說不用去太早,十點之前到就行。
到現在為止陳宥甯仍然覺得不真切,像是一場夢。
她的内心在暗暗高興,因為那裡有她念念不忘的人,她可以躲在茫茫人海裡偷偷看向崔峋,該多麼幸運才能和他在一個學校讀書。
懷揣着這樣美好的心情,陳宥甯匆忙吃過早飯後往公交車站方向走去,去羅縣一中需要坐一個小時公交車。
還沒走兩步,聽見有人喊她。
“陳宥甯……”
陳宥甯停下步伐,環顧四周看了看,對方是繼父崔懷清,他坐在汽車駕駛座上将半個腦袋探出來,臉上露出和煦的笑容。
陳宥甯沒有挪動步伐,隻是靜靜地站着,等到車駛到眼前才說:
“崔叔叔好。”
崔懷清穿着大衣,裡面是件黑色毛衣,他如今是短發,格外精神。
陳宥甯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的場景。
他個子很高挑,黑發,紮着那種武士頭馬尾,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鏡,眼尾,眉梢倒也沒有兇相。
身材勻稱,沒有中年男人慣有的啤酒肚,他甚至有些瘦,寬松的棉麻外套裡空落落的。
陳清雅說他搞藝術的,是自由畫家,看上去也确實是那麼一回事。
她原本以為他該是那種不近人情的性格,但現實剛好相反,他很平易近人,類似于這一刻他很溫柔地說:“上車,我們一起去學校。”
陽光透過擋風玻璃灑在他臉上,這人挺愛笑的,笑起來臉上會有皺紋,大男人也不注重形象,眼睛都快眯成一條縫。
“陳宥甯。”崔懷清又喊。
陳宥甯回過神來,她不想上車,她知道崔懷清今天過來是出于個人意願,陳清雅可沒那麼好心。
其實她特别害怕有人闖進她的個人世界裡面噓寒問暖,一個人生活很好,被關心了會覺得有所虧欠,想了想後,還是殘忍拒絕道:“不用了,崔叔叔,我認識路。”
“學校教導主任要見家長,清雅不肯去非讓我去,我上學的時候最怕這個,教導主任一定會為難我,”崔懷清皺眉,又說:“你……就當是給我壯個膽。”
聽着就像是假話,大人也會怕老師嗎?
最終,陳宥甯還是妥協,陳清雅說得在理,能去一中讀書是沾了崔懷清的光,所以不能擺臭臉。
她拉開車門,在後排落座。
一路上,崔懷清沒怎麼開口說話,隻是講起以後有事情可以找他,不用把他當成長輩,當個朋友就行。
陳宥甯微微偏過頭,車窗外的風景像是幻燈片一樣滑過。騎自行車趕路的學生,飛奔追趕公交車的學生,她看不清這些人的臉,恍惚間察覺到書包壓低了他們瘦弱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