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國地處東南,境内多山嶺,又有廣袤海岸。自開國以來,百姓對月亮始終懷着近乎虔誠的敬畏。許多古籍都記載:初代建國者曾在月圓之夜于海邊燃燈啟誓,被後世傳為“月神佑護”的開端。因而,霁月國上下流傳着拜月、賞月、對月祈願的習俗,更逐漸衍生出祭典、廟祠,并将月相變化與國運、個人福禍連結。久而久之,對月亮的崇拜、對“月神”的信仰,伴随着青銅儀仗與絲竹禮樂,甚至成為王都彰顯權威的一大支柱。
但在這海域東南一隅的“清隐島”上,盡管同屬霁月國版圖,島民的生活氣息卻略顯迥異——這裡不僅海風和煦、漁舟點點,更多了墨家學派流傳于民間的謹慎與務實。島上人不分貴賤皆可學藝,多少年間的詞條與工技彙聚于此,悄悄培養出一些心懷天下、理性沉穩的學者。說道理性,最突出的便是對自然天象的探索:他們崇尚觀察與驗證,常常夜半燃燈,仰望繁星與變幻的明月,用墨家推崇的“尚賢”與“兼愛”精神指引自己,不盲從神祇,卻也不輕視天地至理。
悶熱夏末,海面上一輪明月正緩緩升起,忽被浮動雲霧遮去一角。此時島上一處僻靜峭壁上,立着一個白衣少女,清瘦卻不失神采。她名喚柳墨絮。年方十六的她,自幼随叔父居住島上,修習墨家學理,尤其對觀星推算之術頗具天賦。今日她像往常一樣,帶着自制的星象圖與簡易儀器,把身影投在這迎風的山崖之巅。“呼——”海風輕拂時,柳墨絮的額前細發也随風起伏。
她仰頭望向夜空,明月在浮雲中時隐時現,仿佛與萬千星辰戲耍。柳墨絮屏息凝神,一手握着一隻簡易測角木杆,一手扶着身旁的石頭,以校準方位。她在這荒崖處刻下數道墨痕,均是先前用葫蘆漏夜水計時後,每隔一刻鐘測出月在天際雜星中的相對高度。島民們大多熟知她的怪脾性:深夜常跑到高處觀月,不辭深險。這種舉動若在别處,恐怕早被當成異類。可這裡是清隐島,一個包容多元、推崇思辨的悠遠小島,她因此反倒有了自由。
夜色加深,月色亦更為皎潔。柳墨絮收起測角杆,沉浸于月光星瀚。她腦海中浮現的是老師常說的“兼愛非攻”:要慈悲顧衆生,不輕易興兵犯險。可若全然淪為神秘祭拜,也易使人迷失對自然真相的探求。她自小便喜歡讀墨家經典,特别是“尚賢”一條:無論是高官富貴還是布衣寒門,隻要才德兼備,皆值得尊敬與學習。她時常想,天上星辰浩瀚,各自有序,緣何人世卻時常因狹隘私利而生亂象?若人人尚賢,那這國度或可少些迷亂,多些明理。
忽然,纖細海風裡傳來一聲長鳴,或許是港口漁船歸航。柳墨絮擡眼遠眺,隻見島東岸閃動一兩簇明火,那是夜半返航的漁夫打着手燈,慢慢靠岸。望着那溫暖火光,柳墨絮心中也生出暖意:清隐島雖小,遠離王都,但卻有無數質樸又堅韌的生命在此延續。一想到這裡,她便更加笃定——要将天文觀測與墨家工技結合,讓更多百姓獲益。也許并非為了反對那浩渺“月神”,而是要讓人們看見天道,并非隻存在廟堂祭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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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柳墨絮便帶着新繪制的月相草圖來到島上學堂。那是整座清隐島最有名的“清觀堂”,坐落在海灣邊背風的松林裡,正面為簡樸的青瓦大殿,卻有寬敞的照壁與長廊,四下綠竹與石子經年相伴。不同于内陸某些地方,清隐島的學堂并不嚴辦科舉,而是主張習技藝、通算理,兼修道德與情義。在這裡,笃定地學習、交流,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權利。
學堂的講席鋪着薄薄的竹墊,幾名學生正圍坐在教席周圍,有的手持竹簡,有的翻看繁複的墨家義理冊。最前方是一位和藹長者,須發半白,神情卻精神熠熠。他姓餘,乃同代墨家學者,在清隐島上教書多年,以淺顯入微的言傳身教著稱。見柳墨絮捧着一卷觀測圖進來,他不禁莞爾:“又是整夜的辛苦測星?讓我們也來瞧瞧你的新發現。”
柳墨絮走至竹墊上,将所繪的月相升落線圖輕輕鋪開。紙面上用細膩筆觸标注了夜間月亮在星群中的位置,外加幾個時辰節點。“我昨夜觀察到,當月在四更後星軌方位稍有偏移,似乎與南方海面反射的光線折射有關。若以後要精算潮汐,或可将此納入考慮。”她輕聲解釋道。旁邊幾個年輕學生聽得津津有味,湊近翻看圖示。餘師點了點頭:“這是你這幾個月來重複觀測的積累嗎?果然更細化了。”
學堂裡不乏年幼學子,也有成年人邊學邊做工,這正是清隐島“尚賢”的真實寫照:隻要願意努力,人人都能在此共同學習。有人接連提問:“墨絮師姐,這些星宿位置每日都變嗎?”“如果霁月國真要拜月神,那月神能不能左右這海潮?”問話裡,既包含純真的疑惑,也透露出外界對“月神”之說的迷信影響。柳墨絮不由得露出溫柔笑意,解釋:“天星日夜運行有其規律,并不由某個神靈所獨斷。潮汐與月相自有相互牽引關系,但也離不開風向、海底地勢……”
她盡量以淺顯的言辭,向衆人格外強調“唯有探究自然,方能造福百姓”。餘師習慣性地将此話與墨家“兼愛”理念做呼應:“愛人者,人恒愛之,若隻知拜月求神,卻不鑽研真理,豈能救濟蒼生?”衆人紛紛點頭,氣氛在溫潤的晨曦中顯得格外融洽。
說話間,遠處傳來幾聲輕叩門響。一個十來歲的瘦弱少女怯怯走進來,雙手提着一籃菜蔬,面露躍動神色:“餘師,我娘摘了些新鮮青菜,托我帶來給……給大家嘗嘗。說是多補補腦子。”那孩子自幼家貧,卻也在這學堂裡受教,家裡偶有空餘就常送來些蔬果。餘師看見她,神色親切:“好孩子,慢慢放下就好,替我謝謝你娘。待我有暇,還要去給她送幾株藥草呢。”
柳墨絮望着這份樸實的人情,心中感慨:在島上,人們不曾因貧富、出身而懸隔,正是“兼愛”的最好印證。她隐隐想到外頭的王都——據傳那裡的月神廟财力驚人,貴族們動辄大操大辦拜月儀式,可真正流落街頭的窮苦百姓,卻未必能分到多少好處。如此對比,愈顯清隐島的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