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上的後山極偏幽處,有一片環繞翠竹與山泉的山窪。這裡原本隻是幾間荒廢茅草屋子,後來墨家弟子陸續修整,搭起簡易榻闆與草席,用以聚會研讨,故被稱為“草廬”。如今正值深春入夏之交,白日陽光逐漸熾烈,唯有在清隐島這山林深處,依舊涼風習習。于是,每逢墨家弟子們有重大議題要讨論,便于此處共聚。
這日,新一輪“草廬論學”即将開始。柳墨絮在晨光初起時便與白瑤結伴前往。兩人踏着碎石山徑,沿途小溪淙淙流過。白瑤瞧見陽光中淩空飛舞的雀鳥、竹林間穿梭的山鹿,忽覺心頭一片開闊:“能在如此清澈環境中辯論先賢之學,實乃抱璞守真的福分。”
柳墨絮微微颔首,唇角含着淺淺笑意:“确是如此。能不受外界嘈雜幹擾,于此切磋問道,便是墨家在此隐居的初心之一吧。”
草廬并不奢華,隻是幾間通透的木屋相連,茅草覆蓋其頂,四周以一圈竹籬笆圍出小院落。院内放置了長案與蒲團,數名墨家弟子與長輩先後到來,互相見禮。空地上擺着幾盆野花,再加上飄散在空氣中的竹香,令整座小小會場多了幾分自然樸質的氛圍。
退席觀望的青師、萬師等幾位長老雖已年邁,卻希望年輕弟子們多多發表觀點。當日主題,便是圍繞着《墨子》教義中“非樂”“非命”等問題,如何在當世踐行展開深入讨論。
草廬裡,弟子們圍坐成半圓。年歲稍長的梁師兄首先開口:“諸位皆知,‘非樂’是墨家對過度禮樂的否定,乃主張節儉與實際,而不是讓人耽溺于華麗享受。可部分弟子近來提出疑問:有時适當的音樂與文化娛樂,也能陶冶情操、增進共情,何以全盤否定琵琶絲竹?”
一時間,衆人議論紛紛,氣氛頗為熱烈。有人認為朝堂聲色犬馬之風确要批判,但若一刀切,一些節制且能怡情養性的樂事是否也被排斥?也有人堅稱先賢“非樂”之執意深遠:當時禮樂之制奢靡浪費,侵害民生本質,今若稍有松弛,恐仍會滋長惡風。
柳墨絮靜聽數語後,略微正身,面向衆人緩聲道:“諸位所言皆是過于絕對或淺顯了。墨家崇尚‘兼愛’,追求的是節儉、務實與對民衆福祉的關懷。先賢‘非樂’原意并非苛刻拒絕任何藝術欣賞,而是反對統治者揮霍國帑,用于浮華享樂,反使百姓饑寒交迫。論及當今,我們當考量實情:若一種藝術形式能提升民衆精神文化生活,且不損民力,不妨視其為引導人心向善的一道輔助;若被用來粉飾太平,奢華擾民,那便屬先賢所批。‘非樂’不等于‘絕對禁樂’,仍須結合現實情形斟酌。”
此番言論,如同清風拂面,令辯論稍作緩和。梁師兄撚須颔首:“柳姑娘之見解可謂‘折中而不失本’,值得深究。”
正當氛圍稍定,另一名壯實男子起身作揖,言道:“小弟田明,常年跟随師友們修械具與攻防之器。我思考的是,朝堂或民間是非混雜,有時權貴之樂器奏得動聽,卻不見得對百姓有利。可若有人能借樂聲傳遞思想、啟迪衆生,也許就成了另一種‘兼愛’之途。問題在于,咱們如何甄别這種不同?難免有朝廷利用‘美樂’來麻痹民衆,難道我們都要親往調研麼?”
這話一出,幾位年輕弟子面面相觑,覺得問題頗大:該如何在黑白同存的世道中,把握一條介于“全盤否定”與“完全放任”之間的正确路徑?
白瑤坐于柳墨絮側方,聽到此處,也忍不住微皺眉頭。她輕咳一聲,出言補充:“田師兄之問切中要害,更多需要我們結合墨家‘尚同’與‘兼愛’的精神來判斷時勢。若當權者利用禮樂粉飾,糊弄百姓,我們應當揭露其害;但若民衆于自發性或在合理範圍中,借歌舞舒暢心靈,幫助團結,那也未必就是要打壓的東西。不同的事例,不同處理,不可一概而論。”
梁師兄遂點頭:“确是如此,墨家素來倡‘察其所為’,最要緊的便是親身實踐與調查,輔以理性推斷。田明兄之顧慮雖大,卻也體現了我們這些修械具之人的另一思路:若幹涉不當,容易走上‘不分青紅皂白’的極端。”
青師這時撚着手中竹卷,微笑不語,顯是鼓勵弟子們繼續深化讨論。對于此等觀念沖突,他并不急于給出一句定論,而希望更多年輕人自行領悟。
經過一番“非樂”切磋,話題漸至“非命”。萬師輕咳一聲,語帶莊重:“‘非命’者,乃否定天命之說,主張人事當憑己力,不可消極且坐難。然亦有人疑慮,若一切都是人為可控,為何仍有許多努力無法挽回之事?這究竟是‘命數使然’,還是另有玄機?”
院中頓時靜了片刻,随後有弟子提出自己在生活中碰到無奈、“命運不濟”的見解,也有人堅稱墨家崇尚科學理性,應堅決不信所謂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