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靜幽。
奉頤往前邁了幾步,在明暗交界處站定。
腳下是酒水污漬,混雜着玻璃碎片輕微膈着腳底。
“航哥的打火機落了。”
女生的聲音飄蕩在房間内,平平淡淡得沒任何攻擊力,含着這個年紀該有的柔稚與輕然。
可卻宛如對峙一般,裡間二位男士誰都沒有先開腔。
半晌,是常師新先輕嗤一聲,抱着後腦勺仰頭倒下去,眼神放空,像個明明已經自暴自棄認了輸,卻仍不死心掙紮的絕望之徒。
奉頤很小的時候就見過了這樣的人。
是在賭桌旁,輸得精光的賭徒靠在椅子上,心如死灰地思索自己是否要再繼續賭一把。
這種人永遠心懷僥幸,總想一把翻身,哪怕知道自己這一步邁錯,就是萬劫不複。
奉頤舉目掃視屋内,果然看見林越航的打火機還在桌子上。
林越航這人性格底子好歸好,卻免不得有些公子哥兒的嬌慣習性,譬如在這種場合需要抽煙的時候,總有旁人親自給他點上,于是他養成了點完煙後随手抛棄打火機的習慣。
她記得林越航扔在了桌面附近——也就是那個男人此刻坐着的位置。
他從始至終沉默不語,手中白煙拂眼,袅袅于空。光影裡,身子略向她側傾,微弓着腰,下颚輕擡,兩手肘搭在膝蓋,手腕随意垂落。
這是個頗有些矜傲的姿勢。
她瞧不清對方的表情,更猜不透他此刻的想法,這副拒人千裡的态度,就像一尊隐匿幕後的佛。膽小的姑娘就怕這種人,他不樂意的時候,恐怕姑娘連靠近的勇氣也沒有。
可奉頤步履一擡,轉了步子就往他的方向走去。
空間中響起她的腳步聲。
如一隻準備好爪牙大膽挑釁的貓咪。
愈靠愈近。
越往裡,視野愈發混沌。
她的鼻翼間開始嗅到煙草的氣息。
打火機在他的斜後方,她緩緩湊近,停在他側邊前。
這廂給出的信号足夠明顯,對方卻不知是沒領會,還是刻意為難,在她停頓站定後,竟絲毫沒有挪位相讓的意思。
那架勢,奉頤瞧着,應是故意偏多。
她開口提醒:“先生,麻煩讓一讓。”
女孩子清脆的聲色打破僵持,趙懷鈞聞言,擡起眼,銳利的目光直直沖破黑暗而來。
奉頤巍然不動。
隔着深黑寂夜,她望進一雙沉如潭水的眼睛。
空氣凝滞。
鼻翼間的煙草味也在逐漸消逝。
終于,趙懷鈞勉強動了一下,然後伸出手,出乎意料地摸向了旁側那隻打火機。
奉頤微頓。
摸到東西後,趙懷鈞沒急着還給她,而是把在自己指尖,舉過額頭,輕微眯起眼睛,對着光源細細端詳。
像是要看清這是個什麼貴重物件兒,也值得她這樣特意折返一趟。
就是這一刻,她才忽然意識到自己這個理由有多拙劣。
那就是一隻普普通通的打火機,的确不值得讓佳人特意返還。而奉頤也是此刻才明白過來方才常師新那一聲輕嗤背後的意義。
這套說辭,當真是顯得她别有用心。
那廂男人将這平平無奇的打火機端詳一番後,莫名輕笑了一聲。
下一秒,他直接還給了她。
什麼都沒多問。
她接住半空抛來的打火機,捏在手中有一瞬間的燙手。
周遭環境昏黑到目不能視。
這場無聲的審視,卻叫人無所遁形。
被對方強行定死了“罪名”,她咬緊了牙,須臾間又逼自己松開,時刻銘記程雲筝的忠告,于是緩聲道:“多謝。”
趙懷鈞卻恍若未聞。
又或者說,思緒壓根沒落在她身上。
他擡手掐滅了煙,站起身,給常師新留了句意味深長的話:“枉曲直湊。”
常師新叼着煙,沒搭理他。索性趙懷鈞也懶得再待,徑直邁步離開。
男人迎面而來,高大身形在她單薄肩頭覆下一片陰影。
那一瞬間,擦肩而過。
過道有些窄,兩人交彙刹那同時偏過身子,男人緊繃的下颚在眼前一閃而過。
她聞到對方衣物上木質調香水的味道。
似橡木,很淡。
他離開得很果斷,沒多停留一秒。
少了一個人的空間更加安靜,奉頤玩着打火機,按下扳機。
哒地一聲,竄出一簇明亮的火苗。
微弱火光映照出少女濃郁清晰的眉眼輪廓,眸光烨烨,劃破一縷黑暗。
恍而瞬間,火焰迅速熄滅,一切再次歸于混沌。
她轉過身,緩緩踱步而動,至常師新跟前頓住,順勢落座在桌沿。
一系列動作毫無離去之意,身邊的常師新感應到,卻無動于衷,隻手臂蓋着眼睛,像是睡了。
她扔掉手中的打火機,凝着黑夜,靜了好一會兒,才輕聲喊道:“常師新。”
那邊的人露出一隻眼睛,扭頭看向她,卻見她慢慢掏出一張名片推過來,擱置他的面前的桌子上。
名片的邊緣被酒水濡濕,很快暈染開來。上面印着一張少女寸照,旁邊用粗黑的字體标着一排字:
演員奉頤。
常師新瞧了一眼,愣怔一瞬後似乎明白過來什麼,空洞的眼神慢慢聚焦,盯着那張名片許久都沒有開腔。
她對他說:“要賭一把嗎?”
她垂下眼去看旁邊的人。
她此刻挑明來意,無疑不是在向他坦然攤牌,今夜這一出的目的,旨在他常師新。
她知道,他需要一個機會,否則今晚他不會來到這裡。
常師新沒回她,擡手拿過桌上的打火機,點燃了嘴上那支咬了半天的煙。
白色煙霧隔斷了彼此。奉頤高坐靜靜等待,那一方的人卻像被困沼池的流浪者,沉墜在最池底。
她等了好一會兒,常師新始終沒給她答案。
奉頤擡眼瞧了瞧對方神色,遺憾确定,今夜恐怕是得不到答案了。
“你考慮考慮。”
她不再逗留,站起身,神色略有鄭重:“我是認真的。”
--
鎮灣小區入了夜就沒什麼人走動了,偶爾一輛自行車從遠處駛過,借着單元樓門口的白熾燈,騎行一段距離,才到達外面路燈輝煌的大路。
從這個角度看,小區背後是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紅綠藍紫相互交織的鐳射光染了半邊天。
這一小段路很爛,一到雨天便會積泥水,要說它唯一具備的優勢,就是這兒地處三環,房租相對便宜一點。
即便如此,這地段也不在她預算範圍内。
她不得不承認,程雲筝雖負債三百萬,但經濟實力卻比她強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