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柳硯清從短暫的憩息中醒來,房中空無一人,唯有碳爐裡的火出發低沉的噼啪聲。
“人去哪兒了?”
門扉關合的位置稍有變化,應該是出門去了。
當時,他的的确确是保住了她的魂魄,按照千百年來“起死回生”的情況,術法施下後不出三日便會清醒過來。可她卻整整昏迷了四個月,且醒來後忘記了一切。不僅記憶消除,連性格也變了人似的。柳硯清不止一次懷疑過是因為當時自己去得太晚了,三魂七魄受到了曠野禁術的影響。
有沒有可能是那個人所為?
封存記憶,重走舊途,尋回失掉的法力?
這一世的她同凡人無二,既沒有仙術就連法器也消失不見,隻有尋回記憶……
“如果我告訴她名字,豈不就此化了……”
神像為什麼不許自己告訴她她的名字……是怕她再想起那個人,又重蹈覆轍嗎。
也不是沒可能。
無論故事重來多少回,結局都奔向同一種結果。
他起身披衣,踏出門外,循着林間小徑,步入幽深的竹林。竹影婆娑,枝葉交錯,仿佛天地間隻剩下這一片靜谧的綠意。
竹林?幻境?
柳硯清環顧四周,并未察覺到施術人的存在。整座山林都隻有他和她的氣息。
不會是她……她哪裡還記得……
盡管說服自己不可能是她制造的幻境,可這片竹林明擺在眼前,與蓬萊第幾宮的竹林幾乎一模一樣。
是她最喜歡的竹。
忽然,一陣清風自林深處卷起,竹葉沙沙作響,宛如天籁之音。柳硯清駐足凝望,隻見遠處暗處似有光影浮動,恍若夢境。
風愈急,竹葉紛飛,如雪片般在空中旋舞。就在這朦胧的光影中,一位女子款款從樹影後走來。她身披羽衣,衣袂如雲,随風輕揚,仿佛天地間的靈氣凝聚而成。發絲如墨,随風飄散,眸中似有星辰閃爍。羽帶在她身後飄蕩,宛如仙鶴展翅。她的腳步無聲,卻似踏在雲端,每一步都帶起一陣清風,卷起地上的落葉,化作點點金光,環繞在她周身。
柳硯清怔在原地,目光無法從她身上移開。她的美,不似凡塵中人,是從九天之上降臨的仙子,帶着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冷與高貴。她的身影在風中若隐若現,仿佛随時會随風消散,化作一縷輕煙,回歸天際。
柳硯清的心猛然一顫,瞳孔微微收縮,那熟悉的身影讓他心頭湧起一陣難以抑制的悸動。
時間靜止,天地間隻剩下她與這無盡的風聲。
是她。
那個曾經在他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身影,那個讓他魂牽夢萦的人,那個甚至一别,臨死才相見的人。
他下意識地向前邁了一步,腳下的枯葉發出輕微的碎裂聲。他猛然頓住,不敢再向前,生怕這一切隻是他的一場幻夢,生怕仙子如鏡中花、水中月,一旦他靠近,便會化作一縷輕煙,消散在這無邊的竹海之中。
她回眸,望向他,朱唇輕啟。
風依舊在吹,竹葉依舊在沙沙作響,仙子的羽衣在風中輕輕搖曳。她的目光淡淡地落在他的身上,眸中似有千言萬語,卻又似空無一物。
他站在原地,雙手微微顫抖,想要呼喚她的名字。他的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發不出聲音,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她,看着她在那片光影中若隐若現。
“……南風,是你嗎……”
他終于低喃出聲,聲音輕得幾乎被風聲淹沒。他的眼中帶着希冀,又帶着恐懼,仿佛在等待一個答案,又害怕那個答案會讓他徹底心碎。
仙子的唇角微揚,露出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那笑意如春風拂過湖面,輕輕淺淺,卻讓柳硯清的心猛然一緊。
他再也忍不住,猛地向前沖去,伸手想要抓住她。
就在他即将撞上她的瞬間,他的手臂一攬,将她緊緊擁入懷中。體迅飛凫,飄忽若神,又仿佛一片飄落的白梅,終于落在了他的掌心。
懷中的人似乎怔愣了,身體僵硬,未曾料到他會如此直接而熱烈。
她的羽衣在他的臂彎中輕輕顫動,柳硯清的手臂收得更緊,生怕一松手,她便會再次離開。
良久,懷中的人終于有了反應。她的手指輕輕擡起,像是猶豫,又像是試探,最終緩緩地、溫柔地回擁住了他。她的手掌貼在他的背上,指尖微微用力,仿佛在回應他的擁抱。
柳硯清感受到她的回應,下巴輕輕抵在她的肩頭,呼吸間盡是她身上淡淡的清香,像是山間的晨露,又像是林中的幽蘭。
“你終于肯來見我了。”
她沒有說話,隻是将臉輕輕埋在他的肩窩。
風依舊在吹,竹葉依舊在沙沙作響,但此刻的柳硯清卻覺得,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隻剩下他與她,在這片竹海中緊緊相擁。
他知道,這一刻的真實或許短暫,但他願意用盡一切,去守護這份來之不易的溫暖。
她的呼吸輕輕拂過他的頸側,帶着一絲溫熱,仿佛在告訴他,她就在這裡,真實而鮮活。
柳硯清閉上眼,将這一刻深深烙印在心底。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将。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莫非三百年蓬萊第幾宮,不過白日忽一夢。
南啟的風不過仙人給予的一場幻夢。甚至一别,至死才相見。
她願意為了一個凡人抛棄姓名、舍掉仙職、與他沉淪為凡塵間的一粒紅塵。
月明雲淡露華濃,落葉驚殘夢。
柳硯清從未真正擁有過她,南柯一夢嗎,他的南風也是那年蓬萊求學做的一場夢嗎。
耳畔邊灼熱的呼吸一直呼喚着一個聽不清的名字。
有風聲,卻不知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