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風親啟:
展信佳,見字如晤。
信箋與柳枝皆完好接收,許你一路奔波至邊疆,身體可有吃不消?好在見你信中還能與我打趣,數月的擔憂也緩和些許。信州近來天氣轉涼,你留給我的暖爐快要派上用場。邊疆多風沙,聽聞有豺狼出沒,一切注意安全。
念你時提筆畫了幅墨梅贈予你,隻怕紙張易損,送到時還能不能看清右下角我畫的方桌。想象你我坐在樹下品茶閑談的樣子,未完成的部分等日後我們慢慢補全。
紙短情長,書不盡意。照顧好自己,我不在的日子莫要忘了按時吃飯,平穩心神,保重身體。
夫卿手泐
我蓦地朝緊閉的窗台看去。是風拍打發出的聲音,還以為又是野貓要跳進來。
視線順着身上的大紅色禮服向下落去,最後停留在我光着的腳背上。它已經凍得沒有知覺,但我卻一點也不覺得冷。
柳硯清上天述職還有多久回來?顔卿收到我最後的信會是什麼感想?
“怎麼不穿鞋?”
淡然的聲音忽然從窗台的方向傳來,讓我下意識地背脊一直,回過神來。
“麻煩大将軍下次走門好嗎。”
夏逸飛坐在敞開的窗邊,一隻腳踩在窗台上,一如初見時那樣目中無人。
“還有半個時辰出發,我來看看公主準備得如何。”
我收回視線,不再看他。
“多謝将軍關心,如你所見,一切準備就緒。鞋,我待會兒再穿。”
他跳下窗台,一步一步地靠近,走到了我的跟前。
“差一隻鞋,就不叫準備好。”
“……”
夏逸飛就這麼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神裡讀不出任何訊息。
“我知道了,現在就穿。”
我彎腰撿起地上的一隻鞋,正準備穿上,手中的鞋被人一把奪去。我不理會他,默默撿起另一隻,不出意外,又被他奪走。
我的臉色瞬間沉下,蹙眉擡頭用眼神質問他。但在看到那張無表情的臉時,立馬别開。
“哪兒能讓公主自己穿鞋。”眼前的人蹲下身,“我來幫你穿。”
“……”
他緩緩擡起我的一隻腳,輕柔地将我的腳托着送進鞋裡。每一步動作都極其溫柔,和眼前的人一點不相稱。穿好兩隻鞋,夏逸飛定定地看着我,終于,等我受不了他的視線與他相視,眼底的戾氣一點一點褪去,嘴角也揚起了一抹弧度。
是發自内心真誠的笑。
“你笑什麼?”
“笑也不可以嗎?”
“我以為你……不會笑。”
“我是人,怎麼不會笑。”
“你是人,為什麼每次進這間屋子,都放着門不走,走窗戶?”
“還在糾結這個。”
我聽見他似有若無地歎了口氣,起身走到門口,猛地來開緊閉的門扉。門外的景象吓呆了我,四五個守衛直挺挺地站在門外,手裡拿着刀槍,警惕着周圍的一切動靜。我好像明白了什麼。
“公主殿下已準備就緒,我們出發。”
禁軍列陣,鐵甲森然,長戟如林,禮官肅立。
興慶府的主街道上鋪滿紅色的花瓣,層層疊疊。馬車碾過花街,停在朱紅色的城門外,城門高聳,銅釘在陰雲下泛着冷光。踏入宮門,甬道兩側的宮牆足有三丈高,牆面用黃土夯築,刷着赭紅色塗料,同聞笙與我描述過的東涼建築風格一模一樣。
明明目之所及都那麼真實,但繁華的一切落入我眼中,卻依稀有些恍如虛幻,那麼不真切。我在東涼侍女的攙扶下緩緩走下馬車,踏上柔軟的繁華鋪成的紅毯。細看,竟然是月季。
地上很美,頭頂卻不配合這場盛大的演出。隐隐作響的雷鳴,如同戰鼓擂動,預兆着一場暴雨即将來臨。陪在我身旁的史丞相不時望向天邊逐漸靠近的烏雲,臉上的擔憂越發沉重。
我努力裝出淡然的樣子,踏入東涼皇宮,踏上腳下沒有歸途的路。
似乎什麼東西落入眼裡,身旁的侍女下意識驚了一下。緊接着,我也感受到了什麼從頭頂落下。
“下雨了?”
稀疏的雨點落下,淺灰色的地闆顯出雨點的痕迹,像是一幅在腳下漸漸暈開的水墨畫。
下雨,儀式也不能停。
腳下的路越走越遠,心裡的委屈也開始翻湧。我艱難地支撐着最後一絲堅強,祈禱着雨快停下。然而,雨神聽不見我的聲音,隻落下更密的雨。搖曳的紅色綢緞被打濕,沉重的挂在懸梁上,喜慶消褪,像是被水浸透的血色。。
東涼皇宮的廣場用賀蘭山青石鋪就,寬闊得能容下千軍萬馬。此刻卻空蕩蕩的,仿佛隻有我孤零零站在雨中,滿朝文武百官都離我那麼遠。
所有人屏着呼吸等待一個人的出現,那人卻遲遲未到。吉時已過,燃燒的香燭隻剩半截。
雨絲漸漸密了,起初隻是細碎的涼意,後來便成了連綿不斷的銀線。鳳冠上的珠簾被雨水打濕,沉甸甸地墜在眼前,将遠處的宮阙殿宇割裂成模糊的影子。落下大點的雨滴,打濕了我身上一點不襯我的東涼嫁衣。
且抛開東涼皇帝這一舉動是不是故意的,是趙國要找東涼和親,人家要我們的雨中等,也隻能毫無怨言地等下去。
列隊的君臣中傳出兩聲咳嗽,似有人朝身旁的官員使了個眼色,随後悄然退至檐下。緊接着,第二個、第三個……他們像被雨水沖刷的沙礫,無聲無息地散開,躲進了宮門内的廊柱後。
也是,沒道理所有人都站在雨裡。除了我,婚禮的新娘,和親的公主,決不能離開。雨水順着臉頰流下,分不清是雨是淚。
史丞相站在我身側,臉色鐵青。
我轉頭看向他,說:“丞相也先去避雨吧。”
“可公主——”
“我知道,我不會走,我會一直站在這裡的。”
沉默後,我聽見他在我身後歎了口氣,最終悄然退至檐下。
史丞相離開後,露出了他身後的人。我看見了夏逸飛。他渾身濕透,眼睫上還挂着水珠,他似乎站在那裡看了我很久。
“夏将軍也去避雨吧。”
他隻是歎了口,語氣淡漠:“豈能讓公主一人站在雨裡。”
“我沒事兒……你去避雨吧。”
我不想讓他陪我淋雨,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夏逸飛淡淡“嗯”了一聲,我暗暗慶幸,可他卻遲遲沒有離開。
“口頭答應和實際行動沒有關系。”
“……”
我就知道。忽然想起在醫鹿山時,柳硯清要我别做什麼,也常常口頭答應實際卻一點不行動。但那是出于對柳硯清的感情,是發自内心的自願。想到這,我望向夏逸飛深邃沉靜的眸子。那眸子裡映着雨中的我,狼狽不堪。察覺到我的視線,站在側後方的人大步跨上前,站在我身側與我并肩。
“大将軍可以站在這裡嗎?”
“有什麼關系?儀式中斷,我陪公主站會兒。”
我沉默,沒再說話。
過了會兒,史丞相送來兩把傘,一把給夏逸飛,一把撐在我頭上。
“丞相,這樣……不會失了禮數嗎?”
“眼下吉時已過,婚宴恐怕不會再進行下去……東涼皇帝也遲遲不現身……公主要是病了,那才是大事。這也是我……能為公主做的,最後的事了。”
我看向他,心底一暖。視線終于清晰一些,眼淚也在剛才的雨水中流得差不多。
一名侍衛匆匆跑來,靴子踏在水窪裡發出啪啪聲響,忽地跪在雨地裡,濺起的水花濺到我的裙擺上。
“禀報大将軍,陛下從宣化回興慶途中遇雨,山路泥濘,今日……怕是無法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