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回頭,二樓回廊,赫然立着他的師父,不知在這兒看了多久,他竟渾然不覺。
“是。”和尚俯身行禮,邁步走上台階。
“了空,你道心不穩。”
清風老和尚坐在他面前,了空跪着,身後還有兩名師弟。
“是,弟子知錯。”了空直視他師父。
“了塵。”
“弟子在。”
“那女施主再來時,帶她收拾好包袱下山去罷。”
了空像是數九寒天裡凍住的雪人,一言不發,眼神直愣愣的。
“了空,莫要讓為師失望。”清風語重心長,看向另一個小和尚,“看好你師兄,這一個月便讓他在此靜心思過。不許與外人談此事。”
“是。”小和尚嗫喏應聲,猶豫地看向了空。
清風擡手布了鎖靈陣,帶二人退出去,門上“咔哒”落了鎖。
窗格白了又黑,黑了又白。
“師兄,用些飯菜吧,你已三日水米未進了。”了緣小和尚抱着空食盒,手足無措。
“無事,”了空聲音嘶啞,“她來了嗎?”
了緣嘴唇動動,想起師父的囑托,合上嘴,腦袋搖得像撥浪鼓。
“了緣,你是師兄帶大的,說實話。她情況怎麼樣?”了空面色蒼白,形體消瘦,眼中的威懾不減反增,壓得小和尚腿軟。
“見春姐姐很傷心,眼睛都哭腫了。”猶豫片刻,小和尚貼到他耳朵邊,“師父跟見春姐姐說,莫要耽擱師兄前程,山下如意郎君多得是,不要……不要纏着師兄不放。”
他沒講完,師父見了幾個神神秘秘的人,幾人在客房談到深夜,誰都不能靠近探聽。
窺着了空神色,小和尚吞吞吐吐說完,對方垂着眼簾,睫毛半分抖動也不曾有,伸出手慢慢抓起碗,機械地往嘴裡填進米飯。
“師兄,你……”小和尚撓着光腦殼,半天也想不明白。
最厲害的了空師兄,怎麼會破戒呢?
如此月餘,沙彌再度步出房門,又見天光,有些不習慣,擡手擋了擋,虎口漏出半塊太陽。
此後早課,誦經,齋戒,一如從前。
隻是青衣少女再不曾來。
衛昭正看得打哈欠,連串厲聲叫喊打破了平靜。
清晨時分。
“救命啊師傅!山下!死了好多人!!山下有妖怪啊!”一少女披頭散發跌撞闖進寺門,跌坐在地,驚魂未定地自言自語。
“慢慢說,不着急。”了空拍拍她的後背,輸入靈氣到她體内。
“妖怪……山下我們喝了水的人,都長出了魚鱗!他們說見春姐姐是魚妖要燒死她!爹娘把我送過來!救命啊!”
了空心下駭然,不等請示師父便要下山去。
“師兄别!”了緣稚氣色臉上寫滿了驚恐擔憂,了塵拽住他道:“師兄心中有數,隻管去便是。我二人稍後便去禀報師父。”
“多謝師弟。”
“小姑娘,在此稍作歇息。了緣,你陪她去客房安置。”
了空步子越邁越大,最後幾乎跑了起來。
衛昭一顆心提起來,懸在半空,有些糟糕的預感,不忍再看下去。
山路兩側多荊棘,了空走得太急,拐彎時老是撞上去,到山下時,僧袍下擺已經染成泥色,刮得破破爛爛。
街巷空無一人,連小販也無。
遠處隐隐有人聲,來不及思考,那和尚拔腿就跑過去。
柴木堆得老高,鋪得四四方方一大片,到了見春膝蓋處,她被綁在正中央柱子上,灰布條纏着她的嘴。
常見春眼神無光,像幹涸的泉。
她瘦得很明顯,原本水蜜桃一樣的臉現在棱角分明,隐隐有了夢中的樣子。面頰處多了幾道魚鰓樣的東西,發際處冒出鱗片。
衛昭攥緊拳,她現在什麼都做不了。
“怪物!你看她那鱗片,這分明是怪物!虧我那麼信她!”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肯定是這妖怪帶來的魔氣!肯定是魔族!”
“殺了她!殺了她啊!”
…………
怒罵呵斥裡,常見春閉上眼。
“娘親,春姐她不——”女童話還沒說完,微弱的聲音就被婦人捂住,未洩露分毫。
婦人含淚搖搖頭,抱着孩子跑開。
幾聲叫喊洗去懷疑,掀起人群的憤怒,帶頭的幾個人打赤膊,胳膊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鱗片,血肉模糊。
“不許動她!”了空飛上柴木台,擋在少女面前,軟下音調,“此事定有誤會,各位鄉親,不妨等住持師父來看過再行判斷。”
少女猛烈搖頭,幹涸的眼睛又冒出淚水。
“别信他!這和尚給妖怪迷住了!剛被他師父放出來!”不知哪兒冒出來的尖叫打破了片刻的沉寂。
“連他也殺了!道貌岸然的禽獸!”
人群愈加憤怒,潮水樣湧上前,千百隻手抓向台上。
“先跟我走。”
常見春身上的結綁得很緊,手勒得泛青,了空一時半會解不開。
“孽徒!還不回來!”
忽然,繩索憑空而現套住了空,拉着他離開木台。
“不!不要!”
他拼了命的掙紮,卻還是一寸寸的遠離常見春,被綁回老僧身邊。
“鄉親們,此女子确是鯉魚成精,想來大家的怪病與她脫不了幹系。我這徒兒愚蠢被迷,還望各位允老衲将他帶回處置。”
老方丈身後十數名弟子,擺的是威脅的架子。
了空蜷縮在灰地上,少女笑着看他,眼中含淚,點了點頭又閉上眼,慨然赴死的模樣。
一點火星從人群中飛起來,跳到柴米上,倏然引起熊熊烈焰,頃刻之間吞沒了少女。
滿目紅光,不見青蓮。
了空嘔出一大口血,昏了過去,畫面模糊起來。
人群裡遊出個戴着獠牙鬼面的男人,他走到方丈面前,拿出塊東西晃了晃,低聲說了些什麼。
老人不發一言,解開靈鎖,默默而去。
那男人單手扛起和尚,另一隻手打了個響指,火光裡飛出來塊白東西,而衆人恍然不覺,照舊喊打喊殺。
男人慢悠悠跟在這群和尚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