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初春,萬物生發之際,早發的紅梅開滿峭壁,早發的敵軍也正兵臨城下。
窗外春光正好,溫暖陽光照在窗棱上、為許知微蒼白的臉色附上幾分暖意。
院中古樹再露新芽,見得充滿生機的景象,許知微臉上卻沒有半分喜色,反倒眉峰緊蹙: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啊。”
她自少時身中奇毒爾來四十又一載,身子日益虧空越發格外孱弱,雖已位極人臣、遍尋天下竟也難覓此毒解法。
先前乍暖還寒時候,許知微不過淋了一場細雨便毒傷複發,昏迷半月有餘。
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如今大病初愈,許知微尚且格外疲憊提不起精神:
新帝孱弱不堪大用、朝臣們心思各異難覓忠良,但願這半月間别出什麼大亂子。
一想到自己将要面臨堆積如山的公文和各方明裡暗裡的試探許知微便頭疼欲裂,難得生出了不想上朝的心思。
可惜,她隻能想想。
若今日不去上朝,隻怕往後麻煩更大。
許知微剛慢吞吞地穿好官服走出卧室,便見禦史大夫慌慌張張地闖進來。
“許相,陛下攜天子印鑒親臨城牆,欲喝令守衛開門投降!”
“什麼?”
梁國邊境至齊國京城尚有半月路程,她昏迷前還未聽聞梁國興兵犯邊。
莫非梁軍神兵天降、所到之處皆聞風而降,因而短短半月便能打到京城逼得新帝投降?
還是她體内毒傷再度加重,都到出現幻覺的程度了?
禦史大夫是先帝在位時一手提拔起來的女官,算是看着許知微長大的老臣。
在許知微印象中,她一貫嚴謹刻闆、絕非信口開河之人。
果然,禦史大夫此行帶好了信物,她解下腰間寶劍雙手奉上:
“此乃先帝佩劍,昔日長懸于禦座之上用于警示後人,而當今棄先帝遺志于不顧,解下此劍棄置于地,公然攜玉玺、起天子聖駕登城牆,執意投降!”
兩行清淚劃過她那布滿褶皺的臉頰:
“妾身苦勸無果,唯有拾回此劍求見許相,國祚将傾,望許相力挽狂瀾。”
此人原是堅定的保皇黨,深知許知微野心、一貫對她多有提防,沒想到如今卻是主動為她通風報信......
許知微搖了搖頭,将那些雜念抛擲腦後。
她一面接過長劍,一面取下挂在屋中數十載不曾現世過的明光铠披挂齊整。
甲胄冰涼,披在身上不過片刻便使許知微渾身發冷,她喉間一癢,略一張嘴便是一股毒血湧出。
今時不同往日,偌大一個齊國竟能讓敵軍出入如入無人之境,短短數日打到京城,還指望她一個昏迷半月方醒的廢人力挽狂瀾......
先帝英明一生,怎麼偏就生了個如此昏聩無能的兒子?
許知微縱馬疾馳,遙遙望見城牆上,天子儀仗那抹明黃初顯。
她内心着急、生怕自己來不及阻止新君開門投降、行盡喪權辱國之事。
可惜天不随人願,相府離城牆太過遙遠,許知微隻能眼睜睜看着那高高端坐于轎辇之上的君王緩緩起身,接過宦官手上的托盤。
然後,他将傳國玉玺高舉過頭頂:
“大齊第二十一代國主在此,衆将士聽令......”
“開城門,投降!”
微風将新君那荒謬可笑的命令傳播得更遠、傳入了許知微耳中。
她雖早知新君欲開門投降,聽他親口說出那“投降”二字時心髒依舊漏跳了一拍。
城外領兵的樓懷清卻揚起了一抹勢在必得的笑容,朗聲喝問:
“齊君既降,為何仍着天子冠冕,昂首傲立?”
她身後不過數千精兵,此刻同時重複樓懷清的喝問,竟也呼聲震天,驚起一衆飛鳥。
齊君被吓得面如土色,渾身一顫,玉玺脫手落地,竟毫發無傷。
他從小窩囊到大,唯一一次硬氣地堅持投降亦不過是被樓懷清所遣密使的威逼利誘打動,以為自己除去投降别無生路。
如是想着,他竟當真顫抖着手脫下外袍,又慌慌張張地摘下冠冕,像扔燙手山芋一般将它抛出。
然後,齊君渾身顫栗,膝蓋一彎當真想要跪下。
臣等還欲死戰,陛下何故先降?
許知微目眦欲裂:
“不許開門!”
情急之下,她一夾馬腹,河曲寶馬四蹄騰空一躍而起,竟如傳說中肋生雙翼的天馬一般躍起數丈落于城牆之上。
許是蒼天有眼,原本好好懸在許知微腰間的先帝佩劍突然脫落,順着戰馬飛躍的慣性直直向前飛去。
然後,它和冥冥之中自有力量操控一般不偏不倚,正中新君後腦勺,将他一把釘在地上。
許知微先是一怔,再低頭檢查腰間劍鞘:
顯然新君并不愛惜這把寶劍,旁人也不敢輕易觸碰它,以至于自先帝駕崩之後再無人保養過它。
古樸厚重的劍鞘上出現了如蛛網般的裂紋,其中一道被外力所傷,開裂尤為嚴重,方才劍身便是從這滑出的。
想來是今日新君将它扔在地上導緻本就開裂的劍鞘損傷更為嚴重。
許知微解下劍鞘将它高高舉起:
“此乃先帝佩劍,方才劍鞘開裂緻劍刃滑落,正中昏君頭顱,實乃天意!”
“先帝在天之靈,必不願見如此無道昏君綏靖求全、喪權辱國,是而人前顯聖,誅此逆子!”
三言兩語解釋過這場意外後,許知微趁人們還沒回過神來,手上畫戟一轉先發制人、直指樓懷清:
“梁後,爾興無名之師犯我疆界、亂我國土、傷我百姓是為不仁不義。”
“汝曾入仕為官效忠于先帝,且齊國乃汝母國,汝攜梁軍來犯,不敬先帝與爾先祖,是為不忠不孝。”
“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徒,有何顔面苟活于世?爾何不速速自絕于此,免叫樓氏蒙羞!”
這番叫罵終于喚得衆人回神,下意識望向許知微。
許氏代代相傳,至今已數十載不曾見過血的方天畫戟在陽光下現出凜冽寒光,與她身上明光铠交相輝映,好似神兵天降。
曆經三朝的老臣一陣恍惚,隻覺昔日戰神陽信長公主尚在人世;
新入朝的官員們卻是大為震驚,萬萬沒想到國難當頭時那一貫病弱的許相竟能顯出如斯戰力。
許知微卻遠沒有自己表現出來的那般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