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天色從四周籠罩過來,浮塵在晚風中打着旋兒,終是落在了紀棠新掘的土堆旁,四下裡散落着三四個同樣的小土丘,像是誰家孩童信手堆就的玩意,在漸濃的夜色中顯得格外孤寂。
紀棠望着空空如也的酒窖,長歎一聲,手中花鋤墜地,碰着青石,發出當啷一聲響。
這世間的道理原是一脈相通,正如書到用時方恨少,這酒到飲時——卻也尋不見了。
碧靈早已歇下,玄钰又不知雲遊何處。平南院裡萬籁俱寂,連風都似凝住了。紀棠隻覺天地間唯餘自己一聲歎息,也懶得理會那歪倒的花鋤壓碎了幾株新綻的花蕊,隻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前院行去。
夜色似乎更深了,天河的碧波裡閃出粼粼波光,既非星子,也非月光。天光琉璃罩泛着清冷輝光,倒映在紀棠眸中。
掌中玉佩已被焐得溫熱,在暗夜裡泛着幽幽青光,恰似他眼底那抹她捉摸不透的神色。
遠處樹影婆娑,恍惚間竟也似那襲藍衫臨風而立。
這念頭剛起,倒把自己驚着了,瓊華夜宴上滴酒未沾,偏是那紫夜幽昙的香氣,攪得她神思昏沉。
紀棠忙用冰涼的指尖輕拍面頰,微痛驅散迷蒙,卻驅不散心頭那團亂麻。
夜風送來淡淡草木清香,其間隐約夾雜着一縷酒氣,想必已近寶石小徑。
此刻他是否正在豐澤殿明燈下展卷?這念頭才起,竟真在石橋邊看見一道身影。
原來,酒香同樣醉人。
月華如水,那人負手而立。良久,藍衫微動,他轉過身來。
四目相對的刹那,他的眼眸淡然地看向面前這個女子。
依舊是淺粉羅裙,依舊是淺笑盈盈,明梧将這一切匆匆掃過,卻在觸及到她鬓邊上的昙花時,目光為之一滞。
紀棠心緒紛亂,卻不覺意外,似乎是早有預感他會來一般。
有些事,終究要說明白的。
她不動聲色地将玉佩往袖裡收了收,唇角揚起恰到好處的弧度,笑了一笑。
夜色深深,明梧站着在石橋邊,距離她也有些距離,必然看不出這笑容勉強。
“漏夜前來,不知太子殿下找我何事?”
明梧沒有說話,就在紀棠以為他不會應答時,卻看到那藍色的衣袍拂過地上枯草,一步,一步,往她身邊走來。
酒氣愈發濃烈。
紀棠臉上的笑意頓了頓,下意識地往後退去。常聽汀姚說,有些人喝了酒,便和平常如兩個人一般。醉酒的明梧,保不準會壓抑不住先前所受的怨氣,一股腦全撒到她身上。
藏在袖口下的另一隻手,悄悄捏了一個法訣,隻待那藍色身影再靠近一步時,紀棠就會出手。她疏于修煉,法力不如明梧,幻夢浮生那一趟下來,本就不多的靈力更是消耗殆盡,如今,自然沒妄想擊退明梧,隻盼讓他清醒些,稍稍顧忌她“戰神之女”的身份,不至于醉酒中真的弄死她。
錦靴在青石闆上頓住,恰停在紀棠三步之外,便不再向前。
夜風微涼,紀棠捏着法訣的指尖已有些發僵,卻仍強撐着,低聲道:“還來不來?”
四下寂然,唯有天河的水聲輕拍石岸,如訴如歎。
明梧不語,隻垂眸看她。他身量高她一頭,紀棠隻得微微仰臉,方能望進他眼中。
那雙眸子清透如琉璃,映着天光,澄澈得教人恍惚。
她忽地想起那年花燈會,也是這般燈火闌珊處,他的眼眸裡映着她的身影。隻是那時,她立于馬車踏闆上,俯視着他伸來的手;而他擡眸,眼底映着漫天煙火與她的輪廓。隻是那時,她還是孫芳慧,他還是沈叔烨。
耳畔蓦地一涼,紀棠回神時,明梧的指尖已拈起她鬓邊那朵枯萎的紫夜幽昙。
“真難看。”他淡淡道。
紀棠嘴角一抽,方才那點柔情與怅惘,霎時煙消雲散。
世人罵她花心浪蕩,罵她不知廉恥,可再厭惡她的人,也未曾說過她“難看”二字。
她雖非傾國絕色,卻也清秀明麗,縱然各花入各眼,也不至于落得個“真難看”的評價。
紀棠心頭火起,一句“就你好看”,險些脫口而出,可擡眸撞上那張清隽出塵的臉,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
……确實好看。
這般想着,心中怒氣漸消,索性自我寬慰:他不過是醉了,才這般睜眼說瞎話,同醉鬼計較,反倒顯得自己小氣。
明梧指尖輕輕一碾,那朵紫夜幽昙瞬間化作齑粉,在夜風中散作一片淡紫煙霭。
“這花,真難看。”他又重複一遍,語氣冷淡。
紀棠眉頭微蹙。她分明記得,木曦靈君最愛此花,幽昙園中那片紫霧般的花海,大半都是明梧搜羅來,親手栽植,獻給母親的。花開時幽香袅袅,如夢似幻,若說它難看,倒不如說她難看更可信些。
“拒絕我,可當真是以為得到了,便覺得可以舍棄?”
明梧的聲音沉沉壓來,伴着逼近的腳步,紀棠後背已抵上樹幹,粗糙的樹皮透過單薄衣裙,硌得她脊背生疼,退無可退。
他一手撐在她身側,俯身靠近些許:“紀棠,回答我。”
紫夜幽昙枯萎後,香氣反倒愈發濃烈,可在這馥郁之中,卻另有一股清冽酒氣,隐隐壓過了花香。
紀棠呼吸微滞,鼻尖全是他身上的氣息,一時竟忘了掙脫,隻小聲嗫嚅:“你醉了。”
“醉了……”他低笑一聲,忽地捏住她下巴,迫使她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