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了又等,隻得睜眼看去——
眼前卻是繡着如意紋的紅羅帳頂。
阮窈整個人像是在沸水裡浸了好幾日,額上挂着細密的汗珠,呼吸湍急而細弱。
她顧不得為方才的黃粱一夢怅然,剛想要動彈,背後卻疼得鑽心,實在難忍,不禁低低痛吟出聲。
房中的侍女聽見她幹澀嘶啞的聲音,連忙俯下身查看,“娘子醒了?先莫要動,奴去喚大夫過來。”
阮窈有氣無力看了她一眼,從她衣飾便知曉自己仍在燕照園。
女醫小心翼翼檢視過傷口,重又替她換了藥,同她說道:“娘子傷在肩胛骨下,萬幸未曾損及心肺,這陣子切莫輕易行動。”
許是見阮窈淚眼愁眉,她還連聲安慰了幾句,“俗話說禍為福先,娘子這回受傷,裴公子都是命人用最好的傷藥,娘子隻管好生休養就是……”
阮窈胸中本就憋了一口惡氣,又聽女醫絮叨起裴璋,幹脆把腦袋縮回被子裡,卻偏巧又擦碰到傷口,痛得抖了一抖。
她的确有意攀附他,即使在遭遇刺客後,也仍在動着借險情與裴璋拉拉扯扯的心思。
可她卻從未想過,會因他而傷及自己的發膚!
即便這傷勢并不緻命,可她也痛得近乎丢了半條命。
阮窈淚眼婆娑躺着,又怨憤想了一圈,隻覺自己懊恨的人實在太多,以至于在心裡暗罵了好久仍沒罵完。
她又何嘗想像籠中驚鳥一般兢兢度日,費盡心思與這些男子糾纏,委實不值……
病中心志脆弱,她昏睡的這幾日接連夢魇,又想起諸多兒時舊事。
阮窈的爹待她算不得很好,可阿娘和阿兄到底是疼她的。
隻是不知他們此刻身處何方,興許還活着,興許……
阮窈五髒六腑内像是被人撒了一把黃連,抽抽搭搭在被子裡哭了起來。
侍女端着膳食走到榻旁,見她仍蒙頭睡着,再三猶豫,還是輕喚了一聲,“娘子——”
阮窈過了一會兒才露出臉來,一頭烏發壓的亂蓬蓬的,鼻尖和眼角泛着紅,一看就剛哭過。
侍女正想勸她進膳,阮窈卻吸了吸鼻子,聲音小小的,“我想吃醍醐。”
*
一盞醍醐下肚,阮窈又強撐着吃了碗莼菜雞絲粥。
她這一病,唇齒間都泛着苦,自然沒什麼食欲。
過往一年疲于奔命,飲食草草了事,能不餓肚子便已知足。而後在廟裡住下來,亦是多食素齋,她比從前消減了不少。
如今有傷在身,短期想必不會被裴璋送走,更要努力加餐飯才是。
照顧阮窈的侍女名喚品姜,見她用了不少膳食,神色也變得歡快起來。
“裴公子那日可有受傷?”阮窈強打着精神,嘗試探問園裡情形。
品姜點了點頭,“公子受了輕傷,至今仍在玉泉院裡休養。”
阮窈将不曾動過的小食贈給品姜吃,繼而順其自然地同她攀談起來。
原來自己昏睡的這幾日,裴璋聯同四皇子蕭寄執掌了燕照園。
當夜兵變,蕭寄早帶了人馬,與裴璋内外相合。
赴宴的士族中人個個酩酊大醉,不知今夕何夕,驟然被兵衛控制起來,三魂七魄險些被吓掉了一半。
先小人後君子,待到再放出他們時,陸九叙又滴水不漏地安撫一番。而崔氏大勢已去,這些士族心裡再憤懑,也說不了什麼。
隻是崔氏到底是百年世家,若真要連根拔除,文人的筆杆怕是要戳到帝王的脊骨上去。此次這樣費周折,想必也是為了懲一儆百。
品姜告訴她,崔臨是畏罪自裁而死,除此之外,死傷極少,裴璋隻将崔氏全族收押,青壯男子則大多押送回洛陽,再交由聖上裁斷。
“……品蘭被人推搡傷了腿,裴公子便派了醫者為她醫治……園中所有侍女樂姬皆是如此,大家都很感激。”說到這兒,品姜俏臉微紅,徹底打開了話匣子。
阮窈躺下聽她說,眼前映出的卻是那日淌了一地的肚腸。
生死攸關之際,自是要以命相搏的。
隻是裴璋望上去并不像習過刀劍的人,君子六藝,那雙手似乎也不該拿劍……她實難将那夜的裴璋與當日神色溫和,遞予自己經書的他相聯在一起。
“娘子好生勇敢,”品姜雙眼亮晶晶的,“娘子舍命救裴公子,不怪公子待你這樣好,送了許多補養之物和上好的傷藥來。”
阮窈不禁心中冷笑,面上還不能流露出來。
他的舉止在旁人看來,興許是無可指摘,畢竟自己身份低微,合該如其他侍女一般感恩戴德才是。
可裴璋倘若有一分關心她,又怎會來看她一眼都不曾,當真是個目高于頂的貴人。
“等等。”阮窈陡然回過神來,面色不由有些古怪,“你說……我舍命救他?”
品姜不解地點頭稱是,小聲說,“崔大……崔大人服罪前,說是裴公子命大,皆因有娘子舍身相護。”
阮窈好一會兒不曾說話,幹巴巴擠了個笑出來。
她反複同自己說,這當然也算是件好事。
事已至此,她應當抓住這些籌碼為自己規劃一番,才不算白流了這樣多的血。
可她肩胛下此刻仍泛着痛,實在是……憋屈至極。
“這件事旁人也都知道嗎,可有說些什麼?”
品姜嘴快,十分自然地接着說道:“他們說娘子一心戀慕裴公子,如癡如狂……”她說到一半,瞧見阮窈面色實在算不得好看,又猶豫着停了嘴,“娘子怎麼了?”
阮窈涼涼一笑,說話聲像是從牙齒縫裡擠出來的。
“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