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中期的大學,國家正在經曆教育體制改革,雙向選擇開始推行。
大學校園也浸泡在改革的風聲裡。教學樓的公告欄貼滿雙向選擇的紅頭文件,油墨印着「自主擇業」的标語被雨水洇成血絲狀。穿中山裝的輔導員夾着牛皮檔案袋匆匆穿過走廊,皮鞋跟敲擊水磨石地面的聲響,像一記記倒數的鐘聲。畢業生們擠在就業指導處門口,簡曆上的鋼印折射出惶惑的光,有人低聲背誦英文自我介紹,有人對着BP機屏幕反複确認傳呼号碼。時代的齒輪碾過青澀的眉梢,将青春切割成計劃經濟與市場浪潮的斷層。
平安總是對孝潔說,留下來吧。我舅舅是市人事局的。一定行的。孝潔總是笑笑,然後沉默不語。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每說道此時,平安看見孝潔的眼光總是遠遠放空似的望着遠方,就不忍再逼問。
臨畢業前的最後一個周末,他們去了寶山。
晨霧裹着鹹澀的海腥味漫上山道,石階縫隙裡的青苔吸飽了水汽,踩上去像踏進一團潮濕的絨布。孝潔穿一件靛藍紮染布裙,裙擺沾了露水沉沉墜着,後頸碎發被風吹得蓬亂如鴉羽。平安走在她身後半步,數着她帆布鞋跟碾碎的枯葉——那些蜷曲的葉脈像極了臨終老人攥緊的手掌。
行至半山腰的望海亭,雲層突然裂開一道縫隙,陽光如融化的金箔淌過孝潔的睫毛。她忽然蹲下來撥弄石縫裡的野雛菊,指尖沾了泥土也不在意。「小時候外婆總說,這種花曬幹了能治咳嗽。」她的聲音輕得像海風刮走的蒲公英,「可她自己咳了半輩子,臨了隻攢下一抽屜風幹的蒲公英。
平安望着她被日光穿透的耳廓,忽然覺得這座爬過無數次的山陌生起來。鹹濕的風灌進領口,他聽見自己心跳與浪濤共振的轟鳴。
下山,天不巧飄起了毛毛細雨。
孝潔的布鞋打滑,平安背着她一步步往下挪。轉過一處荒草叢生的墓碑時,她忽然收緊環在他頸間的手臂。青苔爬滿的碑面上刻着「陳李氏王守業」兩個名字,年月早已模糊成褐色的淚痕,孝潔說,那個墓碑刻着兩個人的名字哦。“持之之手,與子偕老”。
平安聽了,忽然大聲喊說:你死我也死,你要我和你永遠在一起嗎?
喊聲撞上山崖又彈回來,變成無數細小的回聲。孝潔沒有回答,隻将滾燙的臉頰貼在他汗濕的肩胛。那溫度順着脊椎流進心髒,像一捧捂了太久終将冷卻的雪水。
平安畢業後分配到濱海開發區分管計算機維護,那時候個人電腦還是比較稀罕的。WINDOWS操作系統3.1還需漢化版呢。OFFICE辦公軟件正在中國大地如閃爍的明星碾壓WPS打字系統。
孝潔則是回到山城進了她爸爸所在單位的絲綢公司。
她的EMAIL也總在深夜抵達。
開發區管委會機房的老式顯示器永遠泛着綠光,平安反複拖動滾動條,看她用Times New Roman字體拼湊的碎片:「母親在鎮上的雜貨店裝了新玻璃櫃,擺滿五顔六色的棒棒糖,說這樣孩子們會更愛來」「外婆的阿爾茨海默症又重了,昨天把我認成早逝的小姨,往我兜裡塞發黴的冬瓜糖」「父親在單位宴請客戶,當衆解開皮帶展示啤酒肚上的燙疤,說是年輕時為領導擋開水壺的勳章」。字句間偶爾夾雜英文單詞,像白米飯裡硌牙的沙粒——她報名了外貿英語夜校,信末總附一句「代問叔叔阿姨好」,客氣得像個遠房表親。
這樣的日子不覺過去了快兩年,平安愈發變得沉寂,倒是孝潔的字裡行間語言變得愈發明快。她調到了外貿部門,經常與外商打交道,語言能力不夠,現在天天逼自己去外語補習班等等。在一次的回郵裡,孝潔寫到:“我承認平平淡是真的人生哲學,也能預見這種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我血液裡其實有一種強烈的願望,一直渴望一種狂放不羁的旅途,一種更加驚險的生活。我想有一天能到法國去學習服裝設計,過一段與過去截然不同的環境與生活。人最怕一生無為;卻告訴自己平凡可貴。”
平安由衷的為她積極人生态度而開心,卻又越發的變得沉默。
也許,在情感的世界從來隻有付出的人才會被動,才會漸漸的沒有選擇,沒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