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荇小心翼翼地端着藥,生怕弄灑了,烏孫藥草大半都是醫官們去采的,少有人種植,得之不易。
沈嫽伸出手,示意青荇将藥放在她手上。
青荇沒有理會,坐在榻上輕輕吹着藥,打趣道:“沈夫子,您老就别逞強了。”
沈嫽側頭皺眉,“太苦了,放在案幾上,等涼些再喝吧。”
“醫官說了要熱着喝,汗發出來就好了。”
“就放那一會兒。”沈嫽唇毫無血色,聲音破碎央求道。
青荇心頭一顫,仍不為所動。
沈嫽似想起什麼,急道:“阿姊,可否幫我個忙?”
“什麼?”
“把那卷簡牍給衛掌故。”
“昨日便寫好的,偏生讓這場風寒擾昏了神志,竟把這事給忘了,想來他此刻,應在帳外等着了。”沈嫽猛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她已記不清上次染恙是時,這猝不及防的風寒讓她真切地體會到了什麼是病來如山倒。
光是說話便耗了她大半力氣。
青荇展開簡牍,“你又是何苦如此費心,他不過一介不入流的文官,這天高皇帝遠,他能幫襯我們幾分?”
沈嫽輕輕晃了晃如灌鉛般的腦袋,“來這的除了公主,哪還有什麼達官顯貴?大家都是拴在一處的命。
往後的日子,橫豎是要彼此扶持着走的,不求他們披肝瀝膽、事事盡心,但求不要背棄公主,若能在緊要關頭搭把手...”話音漸落,睫毛投出稀碎的影,“倒是我們的福分了。”
青荇眸光流轉,“那便再晾他一會,讓他以為是你強撐病體所作,也能更承你的情。”
沈嫽“嗯”了聲,“也好。”
藥霧氣漸散,青荇倚靠在榻邊,眼尾微挑。沈嫽指尖扣住陶碗邊沿,将藥汁一飲而盡。從頭到尾未喚一聲“苦”。
“阿姊,我們所行就帶了五位醫官,都已年逾不惑,縱然陛下日後再遣新醫官,恐怕也不如他們熟稔此地情形。
萬一日後陛下視我們為棄子,那我們的生路便被生生堵了一半。”
沈嫽舌尖苦意讓她更加清醒,她緊緊拽住褥子,感覺這副身子已不屬于她了。
“何意?”青荇隐隐察覺沈嫽心中所想。
“拜醫官為師。”
“誰?”“我們?”
“女郎們!”
“她們不行...”青荇下意識反駁。
她是從宮中出來的,她太知曉那些女使的行事做派,“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早已成為她們的信條,怎可能用心學?即使用心,那些岐黃之術又豈是她們能學會的?
“試一試。”沈嫽呼出一股濁氣,“讓她們試一試。”
藥氣漫開,層層困意将沈嫽包裹,身體不受控制滑了下去,半歪倒在枕上睡去。手上依舊緊緊抓着毯子,眉頭擰成結,呼吸聲微不可查,細若遊絲。
青荇看着沈嫽睡的并不安慰,點燃了安神香。爐煙彌漫間,她輕輕歎了氣。
今日二人算是正式交了心,往日因嫉妒而生的酸澀,因感激而起的複雜情感在今日也都舒展了。
青荇拿了簡牍,蹑手蹑腳地出去,緩緩合上帷門。
她剛出氈帳,擡眸的一瞬就看到站在遠處,垂手而立的衛谏。想着沈嫽在病中仍念着這事,胸中騰地生氣一股無名火。
于是便一步一步向着衛谏踱去,見衛谏的視線落在簡牍上,又刻意放緩了步子,和周圍的人寒暄幾句。
直至走到衛谏身旁,她才沒好氣地将簡牍望衛谏懷中一擲,轉身就要走。
衛谏喚住她,“敢為青女使,為何...”
“為何沈女使沒來是嗎?”
“是。”
“她得了風寒,連藥碗都端不穩。”青荇嘴角扯出幾分譏诮“即使這還仍惦記着你這事,讓我送來。”
衛谏身形微滞。
自從沈嫽答應教習他烏孫語之後,他每日午時都會在此拿簡牍,或是新的有關烏孫的劄記,或是用朱砂紅痕圈畫好的舊簡牍。
批注歪斜,卻字字珠玑。
今日在此等了許久,不見沈嫽的人影,确讓他慌了神。
又聽青荇如此說道,不免有些自責懊悔。
青荇看着他黯淡的眼底,心中不快也消失殆盡,“掌故莫要辜負沈女使的一片苦心。”
衛谏細咂“辜負”二字,一時說不清自己心中是何種情緒,這二字太重了,仿佛帶着棱角,硌得人心頭生疼。
他望着青荇遠去的背影,呢喃道:“一定。”
青荇悄聲回到廬帳中,躺靠在自己榻上,望着廬頂靜靜發呆,周遭一片寂靜。
帳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青阿姊!”
青荇猛地起身,快步走出去,緊了緊帷門,蹙眉低聲訓斥道:“喊什麼?還有沒有規矩。”
“匈奴使團突然來訪,昆彌正款待着,點名讓公主過去作陪!”虎牙女使劇烈喘息着,面色焦急,低聲急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