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把你當妹妹。”
這句話可以表達很多種含義,但無論是好的壞的還是暧昧的,程舒妍都懶得猜,略微停頓後,隻禮尚往來地還了句,“當然,我也沒把你當我哥。”
而後,繼續低頭吃那塊蘿蔔。
她向來如此,别人給什麼,她就還什麼,哪怕是一句話也不願落了下風,既較真又不較真。
商澤淵慢悠悠揚起唇。
“你比我想象中更有趣。”他笑着說。
這話倒是讓程舒妍重新擡起了眼,她知道商澤淵對她感興趣,從他總端着那種探究又玩味的神情看她就知道了。
不過隻要沒有惡意,程舒妍并不排斥這種好奇,因為她很清楚,她那些豐富的過往和閱曆也确實值得别人好奇。
但觀察從不是單向的。
他在觀察她的同時,她也在觀察他。
不可否認的是——“你也沒想象中無聊。”她對他這樣評價。
大雨疏疏密密,雨滴乒乒乓乓落在屋檐,又順流滾下。
商澤淵看着她笑,她也沒挪開視線。
她的長發被體溫熨帖得半幹,有風拂起潮濕的發絲,堪堪遮過她黑白分明的眼,随着眼前發絲翻飛,那雙如遠山霧的眼眸明明滅滅,看不真切。
有幾縷快碰到她竹簽上的蘿蔔,商澤淵擡手示意,程舒妍一手端着湯,一手拿着簽子,沒空餘去撥弄碎發,便下意識側了側臉。他自然地幫她拂過,又别到耳後,微涼的手觸碰到她更涼的耳垂。
觸感和味道能喚發記憶,她聞到那股木質香,也就後知後覺想起兩人在雨中穿行時,他灼熱的體溫與緊實且窄的腰腹。
已經是下午五點,天際透過烏壓壓的雲,隐約透出一絲藍黑色。
天色漸沉,唯有他們身後亮着燈。
雨水砸進深深淺淺的水窪裡,剩了口湯的關東煮被放到一旁。
毛毯從肩膀滑落,程舒妍又伸手拉緊。
“你有沒有覺得。”商澤淵蓦地開了口。
程舒妍再度轉頭看他。
他深邃的五官在朦胧的暮色裡無比清晰。
有一刻,風勢漸停,她聽見他說,“其實我們很合拍。”
仍然是那種意味不明的語氣,連琥珀色眸子裡的情緒都飽含深意。
程舒妍停頓片刻後,無聲輕笑。
她斷定他是暧昧高手,随時随地織網等待小白兔跳進去。
可惜,她也不是什麼善茬。
以往她要麼翻白眼,要麼嗆回去,今天卻異常有興緻,環着手臂,歪着頭,勾着唇角問他,“所以呢?”
很合拍,所以呢?
那麼我們該有什麼後續?
她隻用三個字,就把問題抛了回去。
商澤淵還是笑。
有種情緒在周遭瘋狂竄動,他們默契地保持安靜。
隻是司機的鳴笛聲卻在這時響起,對話到此為止,自然而然沒了後續。
*
隔天是周末。
程舒妍下樓吃早飯時,商澤淵沒在。聽阿姨說他着了涼,在房間休息。
她夾蝦餃時不禁在想,少爺就是少爺,同樣淋了雨,他先卧倒了。
“舒妍啊。”商景中忽然開口,把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程舒妍連忙放下筷子應了聲。
商景中說,“在校要是有人問起你和你哥的關系,你就說是表兄妹。”
說這話時,他沒擡眼,像在說件無比尋常的小事一般,輕描淡寫的。
程舒妍心裡卻實打實跳了下。
昨天的帖子和他今天的話,莫名串聯到了一起,她隻用了十秒便想明白了——商景中在監視商澤淵。
所以商澤淵在校稍有動向,他這邊立刻就能找人做出舉措。
而商景中現在能堂而皇之地談論這個話題,顯然是不怕被知道的,這或許也可以視作為,一種警告。
這簡直叫人背後發涼。
“好。”程舒妍點點頭,随即下意識看了程慧一眼。
程慧神色如常地吃着飯,時不時給商景中夾個菜,全然事不關己的樣子。
“商叔叔和你說的話,你記得了?”她甚至對她進行囑咐。
“記得了。”程舒妍這次應得很鄭重。
吃過早飯,商景中和管家說晚上他和商澤淵有個重要應酬,低聲強調了注意事項後,起身出了門。
在他離開後不久,程慧蓦地撂下碗筷,面色鐵青。
不知道兩個人什麼情況。
程慧的情感問題從不和她說,程舒妍也不好奇。這麼多年來,母女倆一直各司其職,程慧忙着揮霍享受,忙着找下家,程舒妍隻管跟着她走,然後顧好自己。
見她情緒不佳,程舒妍不想自讨無趣,早早上了樓。原本準備窩在房間裡畫畫,不料沒過多久,程慧追進她的房間,先是翻她的衣櫃,又把她包裡的煙一股腦拿出來折了。
程慧自打住進來,人前一直是賢良淑德的形象,實際上她情緒極其不穩定。這會兒心裡有氣,無處釋放,便來程舒妍這發作。
程舒妍習慣了,靜靜地看着。
但她也隻是面上平靜,心裡不是沒有怒火。
後來程慧撕了她的畫冊,又摔了畫筆,程舒妍這才冷聲開口,“你有發瘋的時間不如想想辦法,怎麼才能哄他看你久一些。”
程慧動作猛地停住,她看向她,目光惡狠狠的,咬牙切齒卻不得不壓低聲音,“我要是從這搬出去,你也玩完。你學藝術那天價學費以為會有人給你交嗎?說風涼話?小畜生,和你爸一樣,都是畜生!”說完,她将手裡的東西朝她一砸,轉身摔門出去。
殘破的紙張飛到半空,又慢悠悠蕩了下去。
幾支被折斷的畫筆卻迅速飛來,堪堪擦過她的臉頰,撞到了身後的牆面。
程舒妍胸口劇烈起伏,雙手攥拳,良久,才緩過神來。
*
程舒妍隐約感覺今天不會安生,加上心情一般,便在房裡呆了一天,中午和晚上都沒吃飯。
到了這會,肚子實在叫的厲害,思前想後決定去找點吃的。
結果剛下樓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到了。
别墅裡所有人都動了起來,正神色匆匆地往外運東西。
程舒妍不明狀況,無意瞥見其中一箱堆滿了收藏級的黑膠,便猜到這些大概率都是商澤淵的。
他怎麼了?闖禍了?
程舒妍準備發消息問問,阿姨湊上來勸道,“今晚鬧了些情況,你最好還是回房間吧。”
說完便匆匆進了廚房,将儲備的食材、今晚的飯菜,統統倒進碩大的垃圾桶裡,再跟人一起運走。
陣仗浩大,就跟日子不過了一樣。
程舒妍也不想惹火上身,聽勸地上了樓。
九點鐘,樓下蓦地發出一聲巨響,有什麼東西被砸了。
緊接着是商景中的吼聲,偶爾摻雜幾句程慧的勸架。
程舒妍緊貼房門,隻聽清了零星幾個字。
凍結了。
一分錢别想動。
我看誰敢。
别給他吃。
九點三十分,吵架聲暫緩,又隔了會,程舒妍收到了微信。
商澤淵:【嗯。】
上一句是她一小時前發給他的:【又惹他了?】
估計這回鬧得很嚴重。
程舒妍盯了會屏幕,還是把疑問删掉,隻打了兩個字:保重。
但還沒來得及發出去,商澤淵的消息快她一步:【來抽支煙嗎?】
她猶豫幾秒,回他:【好。】
……
門沒鎖,程舒妍進門時,商澤淵就在會客區的沙發上,倚着靠背,雙腿閑适地搭着茶幾,身上還蓋了條灰色毯子。
月色透過巨大落地窗撒入,映出他清晰的側影輪廓。
見她進門,他懶懶地擡了下手,算是打招呼。
程舒妍順手鎖了門,開了燈。
燈光亮起,她這才注意到他換了發色,霧藍色。
一時間不免面露詫異。
“你……”她欲言又止。
商澤淵随手撥弄了下頭發,問她,“帥嗎?”
“……”
程舒妍難得沒嗆他,稍稍停頓後,如實道,“适合你。”
他本身就是濃顔長相,五官無可挑剔,換任何發色對他來說,都算是錦上添花。
隻是她忽然想起——“你和你爸晚上不是有應酬?”
商澤淵說,“對啊。”
他勾起唇,笑得挺痞。
對視幾秒。
程舒妍瞬間知道商景中為什麼發這麼大火了。
明知道有重要場合要去,他口頭答應,實際上弄了個叛逆發色出席。
就這麼明晃晃告訴你,我人也到了,事也幫你談成了,但我就是要讓你不痛快。
這确實是商澤淵一貫作風,論怎麼氣人,他比她玩得溜多了。
程舒妍輕笑出聲,對他比了個大拇指。
“走吧,去抽支煙。”商澤淵起身,毯子從身上滑落。
“算了,”程舒妍說,“外面風大。”
商澤淵腳步停住,轉頭看她,笑着問,“關心我?”
她聳肩,沒回答他的問題,隻說,“我沒那麼鐵石心腸,讓一個病号跟我去陽台吹風。”
兩人把抽煙改成了喝茶。
仍舊是商澤淵泡的,這人似乎對什麼都有涉足,調的一手好酒,泡茶的手法也相當熟練。
茶水氤氲着熱氣,茶香四溢。
他慢條斯理地分着茶,袖口上卷,黑色襯衫扣子解了幾顆,領帶松松垮垮系着。這一身偏正裝,偏配着張揚的藍發,看着就很斯文敗類。
程舒妍不怎麼懂品茶,喝起來大差不差。
她捧着茶杯,窩在他的沙發上,蓋着他的毯子,視線随意掃過,發現他房間裡的東西還原封不動,不免慶幸他有鎖門的習慣。
但想起被扔掉的那些黑膠、遊戲機,又有點惋惜。
她問他因為置氣損失這麼多,劃算嗎?
少爺看着挺氣定神閑,說,“再買就是了。”
“你卡不是被凍了?”
“你聽見了?”他說着,咳了兩聲,感冒還沒好利索。
“聽到了一些。”
不僅凍了卡,還不讓吃東西,這種懲罰方式差點讓她以為回古代了。
不過程舒妍今天心情也不怎麼樣,這讓她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那你吃了沒?”她主動問他。
“沒。”他又咳了幾聲。
放下茶杯,程舒妍提議,“海底撈吃嗎?我請你。”
商澤淵頓了頓,随即慢悠悠揚了下眉梢,說,“我不花女生錢。”
“可以以後還。”
“有利息嗎?”
“乘十。”
他笑,“還挺黑。”
“去不去啊?”她又催促。
“算了,”他說,“老頭叫人盯着呢,你這會兒跟我出去,你也遭殃。”
“……至于嗎。”
這麼大動幹戈。
“太至于了。”他輕笑轉為冷笑。
眼下出去吃或者點外賣,應該都行不通。而家裡面的食物,是她親眼看着被人倒掉的。
程舒妍微微蹙起眉,陷入沉思。
隔了會,她忽然想起行李箱裡應該還剩之前沒吃完的速食,于是起身回房,翻翻找找,帶了兩盒酸辣粉回來。
商澤淵看她變戲法似的把東西擺在桌面,面露訝異。
程舒妍知道他嘴挑,但目前隻有這個,于是道,“湊合吃。”
兀自拆開自己的,餘光察覺他坐那沒動,程舒妍轉眼瞥他,“不愛吃,還是不會吃?”
她很快從他探索又新奇的表情裡得到了答案。
少爺是真少爺,從小就有專門的營養師和廚師供着,恐怕是頭一回吃方便速食。
程舒妍無奈歎氣,順手将他那盒也拆了。
燒水沖泡的空隙,她覺得他過于安靜,便朝他看了眼。
商澤淵這會正坐着,手肘撐着桌面,手扶着太陽穴,眉眼微垂,沒什麼精氣神的樣子。細看臉頰還染上抹紅,多半又燒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