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體元宮的後殿冷的像冰,程元祐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黑乎乎的一片,沒有燒地龍也沒有添火盆。炕椅上的顧西北好像還是他睡前的樣子,默默的撥弄着香爐裡的香灰。
他沒敢出聲,反應了好一會兒才适應黑暗,看清了眼前的顧西北。這人也靜靜看着他,就是眼中比起他睡前,添了幾絲陰鸷。
“你幹嘛,做什麼這樣不說話,怪吓人的。”
“還有人知道她叫阿彌嗎?”
程元祐呆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顧西北是在說沈長安,他一愣。
“我沒和人說過的,你說過女孩子的小字被人知道不好。即便是我,我與她也還沒定親,隻是在玉林城時聽沈老将軍叫過她,我今天着急才…”
“以後都不要說了。斯人已逝,你和她本也毫無幹系,僅有一面之緣。
你口中她的小字,如今隻會平白為沈小将軍的犧牲添上些旖旎的傳言。這也不是你想看到的吧,元祐。”
程元祐低頭應是,今日是他魯莽了,還好聽到的人隻有顧西北。想到他的提醒,程元祐暗驚,若是長安的小字真被别人聽了去,猜想他與阿彌的關系,那後果不堪設想。
戰馬綠骓馱沈老将軍遺體百裡歸城,銀甲少年追雲将軍僅率五千兵馬力挑耶律倍,戰死沙場。
他深知,這樣悲壯的故事,還要扯上莫須有的男女情愛,是對阿彌的亵渎。
與此同時,戰場上消失的四千多名沈家軍,分割成五人一組的小隊,往京城方向行進。
百人小隊頭目得知小将軍還未身死的消息,便緊鑼密鼓的安排大家朝上京趕。
他們當初與小主子約定好,關外的胡楊林系上紅穗就是小主子未死。所有兄弟分批入京,聽從調遣,尋找時機,為老将軍鳴冤。
若是小主子身死,胡楊林會系上滿林白絹寄哀思,送小主子和老将軍一程。
他們等了七天,每日盯着那片胡楊林,交替放哨,不敢錯眼。
小主子說要是挂了白絹,那就是命,讓他們别回沈家軍了,解甲歸田,逃的越遠越好。
他們這五千人,原是被沈家軍淘汰的一些殘兵遊勇,投了軍籍卻不能上戰場,又無處可去。
沈老将軍本是将他們就地安置,開墾荒地,以農養兵。
但他們這五千人是真的想從軍,想殺敵,甚至多數是北夷或馬匪劫掠過的村莊幸存下來的人。他們自從被救後,就一直跟着沈老将軍。
除了少數想安穩度日的人,大部分人心裡是有恨的。恨這個不公的世道,恨無故殺戮他們的北夷兵和馬匪。
這部分人就是那種見過血,便難以沉寂下來,過普通日子的人。
沈老将軍沒注意,沈長安卻看出來了。
因為她知道,有的人和她一樣,見過了血,就隻能壓抑着生活,麻木地僞裝着。一旦有機會出現,那骨子裡的血性,便會像澎湃江海翻騰不止,誓會将這塵世攪得天翻地覆,方肯罷休。
她向老将軍提議,将這些想上戰場的人交給她。她和他們一起操練,農忙時種田,農閑時出些要求不高的軍務,說不定時間長了,緩一緩,他們就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心中也會少些不能從軍的怨氣。
這話是沈長安騙外爺的,不得不承認,有些人就是帶着使命來這個世上的。
在如今的世道面前,一味的追求安穩,對他們來說委屈,對沈長安又何嘗不是。
她自己的心都沒能真的沉寂,何況這些在戰亂中被殺妻殺子,苟且偷生的人。
一味的望其過上安穩的生活,隻是對現實的逃避和妄圖對命運的欺騙罷了。
此時,郾樂城北郊村莊外的樹林中,十幾個漢子正躺在草垛上小憩,另有幾個還精神着的男人在小聲說話。
“伏爺,你說小主子真能活下來啊?馬哥帶着幾個兄弟看得清清楚楚,小主子連中三箭,還抱着一個北夷小兵撲進了火裡,這…”
“你懂個球,老将軍說過小主子是有大福的人,必能長命百歲!看看這是什麼!”
那個被叫伏爺的壯漢從懷裡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沾血的紅穗,黑夜裡沒有火光都能看到他眼中映出的星輝。
“這可是小主子銀槍上的紅穗哩,這是文爺親手系的,編法都和一般人不一樣,紮在銀槍上又緊又牢,準錯不了。
這是我從胡楊樹上親手取下來的,小将軍肯定活的好好的。”
楊伏用他粗砺的指腹輕輕摩挲着那條紅穗,嘴角揚起柔和的笑意。
“這上邊都是那些北夷蠻子留下的血,是小主子的戰功嘞。”
那個喊着伏爺的小兵聽完,臉上也浮現了傻乎乎的笑容,雙眼亮晶晶的盯着紅穗。
對啊,他真是傻了,那是小主子呢,現在可是追雲将軍了。陛下親賜的封号,踏雲追風,定能化險為夷。
“别傻樂,你先去睡會兒,我們這撥人最後壓陣,天不亮就要再送走兩撥兄弟去京,還和我們不是同路。你這會兒不睡,等四更天大夥有動靜了,你想睡都睡不好。”
那個瘦猴一樣的小兵聞言慌忙啃着手中冰涼的幹餅,準備吃個半飽趕緊去睡,卻又看到伏爺拿着個木棍在地上寫寫畫畫的,便道:“伏爺,您這是畫的啥嘞。”
“你個泥猴,你知道什麼,這是字,念伏,知道啥意思不。”
“知道知道,伏爺您不是就叫楊伏嗎?”
楊伏緩緩垂下頭,苦笑了一聲,他手裡支着剛剛寫字的樹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我過去不叫這個字,我叫楊福,福氣的福。”
說到這裡,楊伏把頭高高揚起,看向空中皎潔的圓月。月華如練,瑩潤如水,此刻照在他黑黝黝的臉上卻顯得有些哀傷寂寥。
“村子過兵時,我不在家,去山裡打兔兒去了,本想着給家裡人嘗個肉吃,好過冬。
後來老婆孩子都被北夷兵擄走殺了,我苟活了下來,哪是什麼有福的人。
我就覺得這個名字是在罵我呢,罵我這條偷留下來的賤命,聽着别人這樣喊我,我都想和孩子娘一塊兒去了。”
小兵不傻樂了,他想到了自己,他也是被爹娘藏進沃肥的泥裡保下的這條命,全家那麼多人,爹娘哥嫂,就隻剩他了。
娘說那塊地兒小,他人長得小,隻能藏下他。這也是老天爺想讓他們孫家留個種,他也是他們孫家的福氣嘞。
他低下頭不敢說話,吃餅的聲音都小了,口中嗫嚅的還添了些眼淚和因為唇角抽動而來不及咽下的唾液。
楊伏狠拍了拍他的腦袋。
“你小子吃個餅就好好吃!整這個動靜是要放什麼悶屁!
我是真有福嘞,後來這不是遇到沈将軍,又遇到小将軍,小将軍心細着呢。
她看出來了,有人叫我名字我就難受。她問我,我就說,我在和自己較勁。
小将軍同我說,還有個伏字,比那個福還好,是伏虎的伏,你知道啥意思不?”
伏爺說完,好笑地看着一個勁兒搖腦袋的孫小滿,眼中倒映着這個呆愣愣的,瘦的像猴一樣的少年。
他挪到少年身旁,拉過他的手,一筆一畫地在他掌中寫下“伏”字。
“小将軍說我們這樣的人,那是埋伏着的老虎。我們的命不是偷來的,是老天爺給我們的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