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朱霞爛漫。
時隔半月,影一再次見到曲臻時,她正奮力擠過人群,失措地一路奔逃,像洪水裡掙紮沉浮的紙鸢。
後來,她似乎認出了他。
她站在原地猶疑片刻,而後頂着那頭淩亂的發髻,踏着暮色朝他走來。
時間似乎慢了下來,像黏膩在牆上的漿糊。
某一刻,曲臻晶亮的眼底竟透出幾分夷悅。
哪怕羅裳破損、狼狽不堪,這一路她也走得很大方,全然不顧身後正扒過人群追上來的人。
見到自己,她很開心嗎?
影一有些困惑地看着曲臻,不記得自己何時在第二個人眼中讀到過相似的情緒。
走近了,曲臻對着他嫣然一笑,而後扯住他的胳膊,将他拉至自己身前。
于是,影一便被迫面對着那群圍擁上來的人,不明所以。
“我勸你們不要靠近了。”
曲臻有些沙啞的嗓音從他身後傳來,她說,“我這位朋友厲害得很,對付你們,他隻需動動手指就夠了!”
看來,她在湘西招惹了不少人。
影一漠然環視過面前的打手,最終将目光落在中間那個一襲紅裙的女子身上,端詳片刻,卻不覺得她有買兇殺人的魄力。
“還愣着幹什麼?”那女子咬牙道:“此女造謠生事,砸壞了店内的物件還吓跑了那麼多客人,還不快給我拿下!”
女人話音剛落,一名打手率先朝曲臻沖來。
與此同時,影一隻覺腰間一緊,他并未反抗,隻任由自己的身體在曲臻的控制下面向來人,而後順勢捏住他前伸的手腕一扭,那人便怪叫一聲,倒在地上打起了滾。
又是這招。
眼下已是曲臻第二次企圖利用自己脫險,但仔細想來,上回她是自己的雇主,這次則是獵物,出手相助也算是他的本分。
于是,影一歪頭閃過迎面而來的拳頭,扭身用劍柄擊上來人的腳踝,接着一個手刀,簡單利落地解決了另外兩個人。
這一串動作下來,剩餘的打手已明白自己并非是影一的對手,便隻是虎視眈眈地立在原地,不敢鬥膽上前。
此刻的樂坊前堂,走水風波已過,不少客人聞聲圍上來看戲,朗月仙姑自知理虧,索性揮着手絹嚷嚷道:
“罷了罷了,一個外鄉潑婦,我便也不與你計較了,都散了吧!還有你!”
朗月仙姑說着用力推了趙響一把,“滾出去!挨上你準沒好事兒!”
彼時,曲臻縮在影一身後,胸口急促地上下起伏。
她想罵回去,想把樓上的東西拿回來,更想為自己讨回公道,但到了最後,她隻是顫抖着身子杵在原地,一句話也沒說。
事實上,隻要出了七襄,無論在夢州還是湘西,幾乎人人都可以在她身上踩一腳,而如若真想得到一個所謂的“公道”,她恐怕就得搭上自己的這條命。
但眼下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跟這種人拼命,并不值當。
曲臻兀自委屈了一會,目光在前堂四處遊動,後來,她終于尋到了那支玉簪,待人群散去,她走過去,俯身将玉簪拾起緊緊握在手裡,起身時順便抹掉了眼角的淚。
曲臻磨蹭了片刻,不知該如何面對影一。
她有種預感,他很可能是來殺她的。
于是,在不足三丈的距離裡,曲臻經曆了十八輪掙紮。
眼下,身前是影笙會第一殺手,背後是一屋子色欲熏心之徒,她如今的境遇,怎麼就那麼難?
不過,就算影一是來殺她的,這腳下是忘憂坊,門外是成康街,方圓百裡,他怕也是無從下手。
況且,她二人鹿嶺同行一場,若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興許也能念及舊情,放她一馬?
畢竟若無情分,他又怎會放過李墨、郭盛,還費心為她尋回木棉?
再者,便是那荼羅幫仍未下達刺殺令,亦或影笙會派出的殺手另有其人,畢竟,若想取了她這一介柔弱女子的性命,何須勞煩金袍殺手親自出馬?
若果真如此,影一便成了她的保命符。
無論使出什麼手段,她都一定要将這位活閻王哄好,利用他的本事,帶陳星返回夢州。
曲臻思來想去,邁向影一的步伐總算輕快了些。
她在影一面前站定,深吸一口氣,而後揚起了嘴角。
“好巧。”她問,“你為何來湘西?”
後者的答案卻出乎她的意料。
彼時,影一盯着空氣放空了一會,而後茫然道,他隻是路過。
他說完便擡腳朝門口走去,曲臻停在原地片刻,一臉迷惑地快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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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前,夢州。
揭下刺殺令的那個下午,影一的心情很複雜。
為了理清思緒,他換上便裝,踱着步子離開湮滅司,一路神遊,再擡起頭時,面前卻是間荒棄的臨街店鋪。
空曠的木架橫置在店堂,地面上散落着一些彩畫、幌子,頭頂半吊着的牌匾上用正楷寫着“季恒書坊”四個大字,腳邊立着一塊木牌,上面寫着“季恒書友煩請移步七仙洞北”。
“公子,來看書的?”
影一徘徊的功夫,一個頭上裹着布條的夥計湊上前來,問他可是季恒的書友,影一點了點頭,那人便說,“書坊喬遷新址,公子且随我來。”
拐上熱鬧非凡的七仙洞,整條北巷張燈結彩,彩帶與燈籠迎風飄舞,幾個夥計正忙着将鮮花綁在書坊前的歡門上,瞧這眼下闊綽的氣派,不知道的還以為即将開張的是哪家高檔酒樓。
隔着歡門,影一一眼便瞧見了正在店堂裡忙得不亦樂乎的徐懷尚,後者哼着小曲扭過身、從堆積如山的書冊中撿出兩本,探頭仔細查看,接着将書冊擺上架子碼放整齊,再回過頭,視線對上影一的那刻,笑容就那樣僵在了臉上。
見影一朝自己走來,徐懷尚将後槽牙咬得咯吱作響,他猛地轉過身,拾起了櫃上的雞毛撣子......
“那可是......季恒書坊的新任掌書?”
彼時,書坊對街的張三隻見店門口的馬蹄胡男人舉起雞毛撣子、發瘋似地砸向一旁的墨袍男子,一雙眼瞪得又圓又亮,嘴上不住罵着什麼......
“我記得那人姓徐,文風很是雅緻,不過......”另一位路人撇嘴答,“瞧眼下這架勢,八成是在教訓兒子吧?咱還是别湊熱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