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踏入這座高塔的大門後,心中浮現的第一個感覺大概就是寒冷。
夏章霧擡眸望去。
這裡的一切都是由冰雪塑造的。這裡的吊燈折射着光滑冰面冷淡的光芒。在這個空蕩蕩的塔中沒有屬于人與生活的氣息,隻是一個冰雪搭建的巨大平台。
上面陳列着各樣冰塊制作的裝飾品。各種各樣的生物仿佛被凝固在了生前的某一刻,栩栩如生地暫停在了冰藍與蒼白混合的大廳中。
但它們都沒有中央的那件東西醒目。
那是一道螺旋上升的冰藍色樓梯。
它以完美的斐波那契螺旋線貫通了這一層與上一層,它的扶手上面凝結着霜雪。某種蒼白的光芒從更高處直直地落在它的身上,在那些造型優美冰錐上折射出甚至有點絢爛的光芒。
神聖又冰冷,但是……
來自未來的先知收回自己的視線。
“還沒我的家可愛。”他自言自語地嘟哝道。
他才不會羨慕這樣的地方。
至少他家裡還有兩隻蝙蝠,一隻貓頭鷹,三條蜥蜴,兩條蛇和數量成謎的老鼠——因為它們經常被捕獵失敗的貓頭鷹當後備糧抓走,數量長期處于變化的狀态——不像這裡。
這裡隻有冰。
以及快要變成冰的人。
夏章霧輕輕地歎了口氣。他看向雕像群中那個極其不容易被分辨出來的、正在輕輕敲擊着一塊堅冰的孩子,還有正在笨拙地嘗試和這個孩子搭話的吟遊詩人。
他握緊了手中的瓶子,走了過去。
吟遊詩人肯定已經說了好幾句話,但是那個孩子依舊在專心緻志地用鑿子敲着面前那塊或許比他還要高一點的冰塊,小心翼翼地剝下一塊塊的碎片,讓面前已經有了大緻雛形的東西變得更加細節和具體。
他似乎正在雕刻一片雪花。
少年的臉上隻有專心緻志的表情,似乎把外界的一切都抛在了腦後。
“這些都是你雕刻的嗎?”
斯庫德有些緊張不安地問。
但那孩子依舊像是什麼都沒有聽見,隻是繼續敲着自己的冰塊。直到他不小心在雪花的邊緣多敲掉了一塊碎冰,這才停下來。
“它們很醜。我雕刻出來的東西都很醜,因為這些生物本來就不是美的。”
那孩子用平靜的目光看向他:“那隻兔子的腿長得完全不遵守比例的美感。那種白狐狸的耳朵短得很不匹配它長長的嘴與流線型的身軀。玫瑰總是花瓣長得太臃腫。隻有雪花身上一點錯誤都沒有,但我雕刻不好雪花。”
可憐的斯庫德似乎更加手足無措了。
就在這個倒黴的家夥思考起自己是不是該換個話題的時候,夏章霧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把一個散發着源源不絕熱量的玻璃瓶塞到了他的手裡。
“把裡面的淚水滴在他的胸口,然後滴在他的眼睛上。”他說。
然後夏章霧便後退一步,把接下來的事情都交給了面前的吟遊詩人。
這個瓶子就是他解決上次的文學負面體後,從作者那裡赢得的獎品。
正如在解決了可以把人變為怪物的“人間失格”後,他便得到了可以讓自己身上多出非人特征的能力。在殺死了與死亡息息相關的“愛麗絲漫遊奇境及鏡中奇遇”後,他便得到了這個積蓄着無數淚水的淚瓶。
淚瓶。
這是維多利亞時期不列颠古怪的風俗之一:人們在葬禮上落下的淚水,會被用裝飾精美的瓶子仔細地裝好,放置在逝者親屬的家中。等到淚水在瓶中徹底蒸發,哀悼也就此結束。
這麼想來,那個已經被毀掉的八音盒應該會很喜歡這種瓶子。因為它代表了一件事:就算再濃郁的悲傷和再多的淚水,也總有被時間徹底磨滅的那一天。
——而到那時,誰又能看出那個空空的玻璃瓶,其實原來是承載着痛苦與思念的淚瓶呢?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至少在此刻,那些淚水和淚水中的感情是真實不虛的。”
夏章霧對作者輕聲地說道。
他注視着面前被吟遊詩人抱在懷裡的孩子:被滴在孩子胸口的淚水冒出縷縷的白煙,最後滲入他的肌膚。
而那個被抱住的孩子全程都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吟遊詩人,凍結住他心髒的冰開始融化了。而當眼淚被滴在他的眼睛上時,他終于開始哭泣。
“這裡好冷!”
他嗚嗚地哭着,滾燙眼淚落在他剛剛還在雕刻的冰塊上,把冰都給融化了,就像是從雕像重新變成了一個活人:“爸爸媽媽——”
“诶诶诶?”斯庫德慌忙地伸出手,把這個孩子緊緊地抱在懷裡,不知道該幹什麼事情才好,“你冷的話,你要是冷就……”
夏章霧稍稍挪開了視線。
啊,這種方法果然有用。
終于躲開了一回安慰小孩命運的主角先生很是慶幸地如是想到。
玧末在評論區猜測過,在傳說和童話裡,淚水能夠成為解開詛咒的魔法。而他作為人類學教授,對此的了解自然比那些住在評論區裡的小笨蛋們更多。
在童話裡,能夠完成奇迹的往往就是兩樣東西:犧牲和愛。
代表愛與痛苦的淚,象征戀情與愛的吻,慷慨大方的贈予,每一步宛若踩在刀尖上的痛苦,數十年如一日的緘默與忍耐……
沒有什麼比犧牲更偉大,也沒有什麼比愛更神聖。所以這些東西便成為了故事中能夠讓奇迹降臨的鑰匙。
如果《冰雪女王》原著裡的那個孩子用淚水喚醒了她的同伴,自己在香槟集市見到的冰塊也可以被洶湧的淚水所帶出。
那麼淚瓶中積蓄着悲傷、愛與回憶的淚水自然也可以重新讓雕像重新變回“人類”。
事實證明,他賭赢了。
“是,你賭赢了。就像是我說的那樣,其實你隻要拿着我送給你的神奇妙妙工具,這個文學負面體真的很容易解決,對吧?”
畫外音在旁邊懶洋洋地說道,隻是語氣中還帶着幾分暗示色彩,似乎在催促某位主角快點為之前對它言語的懷疑而道歉。
然而夏章霧直接假裝了自己聽不出來。
“是挺容易的。”
他說,同時不動聲色地往樓梯上走了一步。
“嗯?等等。”
作者這才注意到這家夥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到了樓梯上,語氣瞬間微妙起來:“你怎麼離那孩子那麼遠?該不會是害怕自己被纏上吧?”
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它的語氣明顯突然興奮了起來,切換成了看熱鬧的狀态。
夏章霧的嘴角抽了一下。
他這才若無其事地放棄了離現場更遠一些的計劃,稍微站直了身體,對那邊正在努力應付未成年人的吟遊詩人高聲說道:
“讓那個孩子先去外面找獅鹫。這裡并沒有溫暖的地方,但獅鹫的皮毛還是能夠取暖的。我們繼續往上走。”
“诶,也對!”
斯庫德眼睛一亮,蹲下身說道:“孩子你先從這裡出去,沿着道路走能看到一隻獅鹫。就去那裡,那裡肯定會暖和一些。就躲在獅鹫羽毛下面,知道嗎?”
叮囑完孩子,看着他擦着眼淚跑出去,吟遊詩人才連忙也跟着跑上了樓梯。
“你看到他,是想到自己兒子了嗎?”
夏章霧刻意放緩腳步,等他跟上自己,這才側過頭詢問道。
斯庫德“嗯”了一聲,然後臉上露出有些複雜的笑容:“而且我感覺,現在就算出現了最糟糕的情況,我能在這裡救下一個孩子,這七年來的生活也不算是毫無意義。”
夏章霧歪了下頭。
“這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