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存離開房間之後,她又拿出了手機。
漫長的撥号聲過後,一個男聲傳出來,嚴肅沉穩,慢條斯理。
“hello?(你怎麼樣?)”
“Dad,(應該是我來問你,爸爸,)”她起身站到窗前,修長的脖頸染上歲月的痕迹,但絲毫不影響她的美,“embarrass you?(他們沒有為難你吧?)”
對面笑了一下,“How?(他們能把我們怎麼樣?)”
拉開窗簾,陽光穿透她的身體,聞言她也吃吃笑起來,“Good luck.(你說得對,爸爸,我們也是在為祖國而戰——祝你一切順利。)”
電話畢,她打開那份調查令,不以為意地點了删除,裙擺搖曳着走出了房間。
督導人看她已經恢複了往日神采,微笑道:“It looks like you've found a solution.(看來您已經找到了解決辦法。)”
“Isn't it?(沒有人會為難一個為祖國盡心盡力的人,不是嗎?)”
督導人看着房間裡的滿地陽光,了然地笑,鞠躬。
夏榆音從桌子下直起身,臉色難看,他換下白大褂,大步走向湖邊。
研究所裡多得是步履匆匆的人,更多得是臉色難看的人,沒有人注意到夏榆音消失了半個上午。
不過他們知道了讓夏榆音崩潰的原因。
“夏榆音呢?”
江聿拎着午飯準時出現,在大樓前轉了半天沒見到人。
“在湖邊,心情不好,”同事一臉便秘,“他辛辛苦苦培的苗死了兩棵,還是稀有種。”
“已經冷靜一上午了。”
夏榆音仿佛成了石雕,無心欣賞冰雪消融的美景,滿腦子都是死得透透的苗。
“我不明白。”他問湖。
“不明白什麼?”江聿在身後回答他。
“我的苗,一共就培了五棵,現在死了兩棵,”夏榆音轉過身,眼神已經渙散了,“我檢查過水土環境,檢查過溫度濕度和光照,什麼問題都沒有,但就是死了。”
江聿把麻木的人拉到椅子上坐下,跟着他思考片刻。
“如果在客觀環境裡找不到問題,那就去主觀環境那兒找。”
夏榆音轉頭,若有所思。
“但是現在,把這件事扔掉,吃飯。”
夏榆音好不容易把苗死了的事扔到一邊,另一件事就立馬造訪。
從元江回來之後,宋存就像變了一個人,每天按時到所,實驗、會議再沒缺席,甚至主動交了好幾份實驗報告,簡潔醒目,條理清晰。
和他剛進所裡的時候一模一樣。
于是夏榆音又想起和江聿的那次談話,宋存絕對不是突然變得不思上進的。
那麼現在,他也絕對不是突然恢複原狀的。
“宋存交給我的實驗報告寫得都很好,他是有能力的。”
“那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客觀來說,偷數據的事絕對有他一份,他逃不掉,”夏榆音放下筷子,神色凝重,“但我主觀……又覺得他有難言之隐,他本來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人的。”
聞言,江聿起身坐到夏榆音旁邊,讓他看着自己。
“夏榆音,你不可能拯救所有人。”
“你要先救你自己。”
“告訴我,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我……”
夏榆音心神激蕩,感情決堤奔湧而出,在快要沖破理智的時候,高山阻斷了水流,洶湧波濤重歸甯靜。
他愣了許久,反複咀嚼江聿的話。
他最終下定了決心。
“我觀察宋存的情況,你跟國外的動向,先不要捅出來,繼續放線。”
江聿松一口氣,立刻安撫回去:“你做得很好,不要讓自己的努力白費。”
如果放任夏榆音胡思亂想,最後很可能陷入矛盾漩渦,軍心動搖。
必須把他拉出來。
“江聿。”
他離開的時候,夏榆音在背後叫住他。
“我救不了所有人,那我至少,能救一個吧。”
身後人語氣平靜,像陳述句。
像對他自己說的陳述句。
江聿轉過身,久久凝望他。
“你已經救過了。”
“誰?”
沒有回答。
但夏榆音從江聿的眼睛裡得到了答案。
夏榆音低下頭靜靜地笑,眉眼彎彎。
春風吹過,冰雪真正消融了。
春光濕潤恬靜,草木都在抽芽,江聿看向車窗外,手邊是聒噪的電話。
“江先生,這裡是北京協和醫院,您父親的病情出現惡化……”
他沒有仔細聽後面的内容,但僅憑這幾句就已經足夠讓人欣喜。
病房内窗戶緊閉,消毒水和儀器的味道混雜在一起,要不是太久沒見,江聿真的不願意走進去。
“天氣這麼好,得開窗啊,爸。”
上次見江明義,已經是快一年前,那時他還有點精神,現在如同骷髅。
春日悲憫無私,竟然也願意落在這種人的窗前。
醫生在江聿進病房之前把病危通知書交給了他,薄薄的一張紙,上面寫着一個人的生命。
輕如鴻毛。
他飛快地在放棄醫學治療告知書上簽下名字,而後看到了這個将死的人。
江明義渾身插滿管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徒然怒目向江聿。
“醫生告訴我,你病情惡化,”江聿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露出悲傷神情,“我突然很想來看看,臨死前的你。”
他見病床上的人态度依舊,便懶得再裝。
“你親愛的二弟和親愛的兒子,經濟犯罪不收手,”他湊近病人的耳根,“估計準備要下去陪你了。”
病氣熏得江聿直反胃。他直起身,迎面撞上一陣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