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的人像見到救世主般,苦苦哀求起來:“讓我見您一面吧,他們已經把證據交上去了……”
“那你就認罪。”
“您在開玩笑吧,同一個玩笑開一次就夠了……”
她冰冷的聲音穿透門扉,刺向宋存的心肺,将他死死釘在原地,動彈不得。他已經愣住了,他沒想到她會再一次說這句話。
“我沒有在開玩笑,你可以去死,但我不能。”
“為什麼我就能……?”
“這是你該做的啊?你當時說願意為我放棄一切,難道不包括生命嗎?”她疑惑,越說越小聲,除了他們兩個人沒人能聽到這段對話。
“但我還有父母,我弟弟還在讀大學,而且——這件事是您讓我做的吧。我不能認罪。”
她好像聽到了一個絕佳的笑話,躲在門後笑得渾身發顫,笑得整個人都站不直,背靠着門緩緩滑跌下來,坐在地毯上。
“你太有意思了,什麼叫你有父母,難道我沒有嗎?我爸爸媽媽一輩子經商,賺了數不清的錢,而我,讀的是最好的學校,有錢有才有權力……我比你有的東西多得多了。”
原來她的中文能如此标準、流利,他第一次知道。但是為什麼他聽不懂那些話裡的意思?
“您是、什麼意思?”
“你又犯蠢了。我的意思是,我和你,不是一個等級的人。唔……用你們國家的話來說,是叫階級?”
“對,我和你,不是一個階級的人,你在我之下,成為我的台階,理所應當。”
“你應該感到榮幸,我的孩子,而不是在這裡質問我指責我。”
他明白了,她要他心甘情願地為她去死,并且死也要咬住牙決不能暴露她。
宋存也背靠着門,吃吃地笑起來。想到好幾年前,他畢業那天,她捧着一束花,朝他投來關懷備至的目光。
那天他的家人沒有一個來為他祝賀,除了導師,就隻有幾個舍友,但他們拍完照就各自和父母家人親熱去了。又剩他一個人。
“您看起來不高興?”
畢業典禮的氛圍和太陽一樣熱,隻有他坐着的這張長椅倍顯冷清。沒想到還有另一個人和自己一樣遠離人群。
那是個打扮精緻的外國女人,踩着高跟鞋,穿着合體優雅的職業套裝,長卷發,目光溫柔。
“您也是來參加典禮的嗎?”
女人搖搖頭。“我是來看我弟弟的,但我沒找到他,”她将目光移到宋存身上,又是一笑,“那這束花送給你吧,祝你畢業快樂。”
“謝謝。”他受寵若驚,但感情平淡如他,除了一句寡淡無味的謝謝他再說不出其它。“您中文說得很好。”隻好尴尬地再補一句。
“你和我的弟弟很像。餓了嗎?如果你相信我的話,我帶你去吃午飯吧?”
或許就是從這一句話開始,他看錯了人。他鬼迷心竅一般地接受了她的午飯,後來又接受了她溫聲關心的話語,接受了她如長姐如母親的“愛”。
她會在自己睡覺的時候輕拍他的後背,給他小聲地唱歌;會給他烤金黃色的小面包,叫他注意别燙着;還會在他瀕臨崩潰的時候,溫聲細語地給予言語的撫慰;甚至會在他生病的時候匆匆趕到,愛憐地親吻他的太陽穴……
現在她叫他去死。
或許他一開始就理解錯誤,那根本不是“愛”,更不是“母愛”。母親不會那樣愛他的,母親隻會呵斥他,成為父親的幫兇趕着他讓他回去照顧老人,承擔弟弟的學費。
可他實在不願意從那一聲聲殷切的“孩子”中醒來,他實在喜歡她溫柔的愛撫,像在安撫一個還未斷奶的嬰兒。
他又開始責怪真正的父母為什麼不來畢業典禮,埋怨他們為什麼不來給他送一束花。最後責備自己坐在了那張長椅上,輕易地讓自己走進她的搖籃裡。
面對她,他才敢真心地喊出人生第一句“媽媽”。
“那您能……抱抱我嗎?像一直以來的那樣。”
他終于從回憶裡脫身,淚痕爬了滿臉,可依舊在笑。
“好孩子,不要哭,你是堅強的孩子,所以我不能抱你了。”
她隔着門,輕叩兩下,而後在額頭、肩膀上畫十字,再在門上輕叩兩下。
“願上帝祝福你。”
“我不接受,”宋存扒着門縫,突然怒吼,“你的上帝和利益都是假的為什麼你要愛它們勝過愛我我才是站在你身後的人——如果你知道我因為你受了多少折磨就好了。”
女人聽到他發瘋的聲音,也徹底沒了耐心。
“那你要我陪你去死嗎?我的事業,我的家庭都要為了你抛棄嗎!你要我怎麼辦你能拿我怎麼辦我和你不一樣——”
她也怒吼,吼到最後嗓子啞下來,又忽然轉變了态度,變得可憐卑微起來,聲淚俱下。
“算我求你,我不能坐牢,不能被遣送回國,不能死的。你難道要眼睜睜看我去死嗎……?”
“孩子保護母親不是應該的嗎?”
她不到四十歲,處事圓滑精明,極會審時度勢,态度強硬或是軟弱,說變就可以變。
她不是出色的科研專家,但她是一個成功的商人。
而她來到這裡,不是為了找弟弟,而隻是為了找一顆趁手的棋子。
其實她根本不知道宋存在想什麼,但是她想,人心嘛,無非就是幾種樣子,不是這種就是那種。
既然他想要她當“媽媽”,那就當咯,人類尋求母親是天性使然。
最簡單的一種。
門外哭聲漸弱,她擦幹臉上的眼淚,迅速恢複平靜,“好了,我的寶貝,去做你該做的事情吧,你一向很優秀。我相信你。”
哭聲更弱了。
直到徹底聽不見。
一個嬰兒哭着,哭着,被徹底扼殺在搖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