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榆音坐在會議室裡，聽研究生的周彙報，聽得整個人都恍惚了。

“本研究将采用B組樣本進行基因測序……”研究生手裡拿着PPT翻頁筆，聲音是抖的。

“停，往上翻，”夏榆音冷靜道，“數據沒大問題，但ABC三組都可以得出你想要的結論，那你為什麼選B？特殊性在哪？”

研究生一下子呆住了，“呃”了半天也沒找到B組的特殊性。夏榆音歎了口氣，說：“你回去重新做對比分析——剩下的還需要我說嗎？”

“好的老師，不用了老師。”

“你的課題，你應該比我更清楚自己在幹嘛，報告别忘了交。”夏榆音在本子上刷刷地寫情況，頭也沒擡，“下一位，輪到誰了。”

……

崽子們被吸幹了精氣後從會議室裡爬出來，腳步虛浮地下樓，看見樓梯口站着一個高大的年輕男人，看着很是眼生。其中一個崽子疑心片刻後出口詢問：“您好，請問您找誰？”

“你們夏老師……”

他話還沒說完，崽子們就臉色一變，眼珠子往上瞟，腳底抹油般溜了，“老師在樓上，您稍等。”其實他們私底下對夏榆音沒這麼害怕的，主要是剛開完組會，擔心等會兒夏老師下樓看見他們又想起來讓他們改培養計劃。

但是晚了。

“寶……”

夏榆音把站在樓梯口的男人忽略掉，目光直接射到學生們身上，“你們等會，剛忘了說，這學期的培養計劃這周内傳到系統。”

崽子們一下子亂七八糟的，手腳并用地答應完就趕緊跑了。

“夏老師，輪到我了嗎？”江聿好笑地看着夏榆音跟學生說話。

“我現在這樣怪誰，每次想去旅旅遊就得先耗掉一半陽氣。”夏榆音肘擊江聿的腰，把他往車邊推。他看了眼時間，“趕緊走吧，不然人家等久了。”

兩人今晚跟紀相宜約了飯。行程緊張的紀總難得回北京——雖然是回來挨罵，但好歹能抽空吃頓飯。走進餐廳包廂的時候，紀相宜剛好給夕陽拍完照回過身來。

“你這什麼表情。”夏榆音解包入座，看着紀相宜那撅嘴憋笑的神情。

“你倆婚戒也戴了一年多了，怎麼現在才想起來要辦婚禮？”

夏榆音喝水的動作一下子停住了，斟酌半天也不知道怎麼回答，幹脆在桌子底下蹭了蹭江聿的腿，讓他代言。

“夏榆音說‘七年之癢’，要等過了再辦，現在離七年之癢還有一周，不能再拖了。”

夏榆音端着水杯點頭，“所以剛才來晚了，在努力上班等申請。”

紀相宜掐了把手指，算算日子，“但你們也沒七年啊？”

“五年異地戀。”江聿冷靜回答。

紀相宜：“……啧。”

兩人美其名曰趕潮流要旅行結婚，搞得紀相宜天天哀嚎去不了婚禮現場并要他們反哺份子錢。

“說到底你們就是怕尴尬。”她面無表情地戳穿了他們的“美其名曰”。

怕尴尬，怕在親友面前“裸奔”，怕臨到嘴邊的誓詞還沒說就已經先挖洞鑽到地下去了。還好兩個人都覺得這樣不行，合計好了決定閉眼扔飛镖，扔中哪裡去哪裡。

飛镖是夏榆音扔的，脫靶了。

最後江聿手一指，“去勘察加。”

在七年之癢的前三天，他們踏上了俄羅斯的國土。

隻是出發的前一晚，他們忽然扭捏起來。兩人站在主卧門口，一個不敢擡頭，隻顧摳睡衣袖子上的紐扣洞，另一個把頭偏到旁邊去，看着客卧的窗台，手胡亂地放。

“今晚我想自己睡……”

“今晚我睡客卧。”

同時開口，又同時對上目光，話音剛落，四隻腳就亂中有序地往各自想待的地方走去，一句話也沒多。房門關上的瞬間，他們又同時呼出一口氣，從桌子抽屜裡抽出一疊紙和一支筆。

還好這天晚上沒有人像上次那樣偷聽牆角，不然一定會看到對方那從門縫裡漏出的微光。偌大的屋子裡，隻有書桌上的沙沙聲和窗外晚風搖樹的聲音。

後果就是，到俄羅斯當天下午，兩個人窩在一起睡了個天昏地暗。

叫醒他們的是刀子一樣的冷風。睡覺前忘記關窗戶，窗簾已經在半夜被刮開了，早上冷風一吹，人就自動清醒了。風呼呼吹，窗外雪山巍峨，兩個人熊抱在一處，試圖再賴一會兒。

此時此刻，他們身處鐵路和公路無法到達的城市，面朝白令海和鄂霍茨克海，被無數火山包圍，能和他們說話的隻有彼此和導遊大叔。這裡的日子安靜而喧鬧，遠離人群，卻能聽到鲸魚躍出水面的聲音。

風浪，搖擺的船體，劃着槳闆的女孩子，和時刻在噴發的火山。

導遊大叔滿臉濃密毛發，連表情也看不到，隻能扮鬼臉，操着口音濃重的英語和外鄉人說話.他站在船頭，握着船繩，指揮小女孩讓船靠岸。夏榆音站在他旁邊，任由腥鹹海風呼他滿臉。“Brother?”大叔回頭看看正在收拾行李背包的江聿，友好地跟夏榆音找話題聊。

夏榆音也回頭看了一眼，眉眼軟下來，“No，he is my husband.”

他知道這邊的文化習俗會對這種事比較抵觸，但他還是說了。江聿整理完背包走到他身邊，俯身低頭跟他咬耳朵：“你第一次這麼直白。”

“以前沒人直接問。”夏榆音往前兩步，扶住欄杆，再往外一步就是大海。他眼神光柔和，看向旁邊難掩笑意的人，忍不住道：“開心了？”

“一直都。”

峽灣之間人迹罕至，他們沿着岸線漫無目的地走，走到哪裡算哪裡，再随時舉起相機。那個黑箱子裡的照片，早已被夏榆音拿出來，還給它們買了新相冊。現在，相冊即将迎來新的風景。

夏榆音盤腿坐在沙發和茶幾的縫隙間，靠着沙發邊緣，身子往後倒，仰着頭懶散無比。他舉起手裡的相機，一張張看拍下的照片，時不時嫌棄幾句江聿那把自己拍成馬賽克的拍照技術，再接一口從頭頂送下來的魚肉沙拉和面包。

兩個人都默契地沒有說話，默契地想着怎麼把對方支開，好把出發前熬大夜完成的宏篇巨著悄無聲息地塞到對方口袋裡。最後一口魚肉吃完，相機裡的照片也剛好翻完第三遍——其實根本沒心思看。

夏榆音往左邊偏頭，咬了半天後槽牙也沒想出來一個合理的借口。

不過還好某人提出了暫離請求。

“我洗個碗。”

好機會。夏榆音蹦起來，沖到自己的行李箱面前端出一個純白色的盒子，趁人不注意把它放到茶幾的最下層，再壓一張提示紙條。做完這一切，他甩下一句“我洗個澡”便溜之大吉。

有人對他的洗澡拖延症了如指掌，早在他抱相機之前就已經将自己的盒子藏在了被子底下，等着夏榆音躺上床玩手機的時候被咯一跳。

“嘶——”

江聿湊近門闆，手裡還端着剛沖洗幹淨的盤子，聽到卧室裡傳來嘶聲後才蹑手蹑腳地回到廚房。放好盤子，他轉過身，發現了那張醒目的淡綠色便簽，壓在相機下，上面的字迹端正剛秀。

在同一個屋子裡談異地戀的兩個人，都以為自己送出了一份對方還沒來得及準備回禮的新婚禮物。

夏榆音手裡的綠色盒子素樸至極，毫無裝飾，磁吸的蓋。他看着它，心跳加快，夾着腳步下床鎖上了房門，而後打開盒蓋子。

一個方形相框，裡面是齒輪拼接成的蝴蝶，隻要撥動最上方的齒輪，蝴蝶便振翅欲飛。再下面是兩本沉甸甸的認養證書，證書裡夾着認養對象的照片，一隻候鳥和兩棵樹。候鳥的飛行軌迹由南向北，繞過群山險灘，落到夏榆音的手心裡，變成一封信。

客廳裡的白色箱子也在同一時間被打開，裡面的東西同樣沉重，紙張的氣息撲面而來。

一本厚厚的圖譜，捏起來虎口會變成“C”型，還有一個玻璃擺件。玻璃的玫瑰花瓣剔透得閃耀着光芒，枝幹翠綠，往下滴着水，水緩緩流到江聿手心裡，也變成了一封信。

「關東煮搶購專家:

見字如面。」

「飛天意面同志:

見字如面。」

夏榆音捏着信，隻看了個稱呼就已經模糊了視線，他擡頭眨了眨眼睛，呼出一口氣才敢往下看。

「這是我給你的第一封長信，太難下筆，因為我實在想不出該用什麼精彩絕倫的詞語，才能描述你對我的意義。

我始終相信，愛是人生唯一的奢侈品。在二十八年人生中，我從未想過如此巨大的幸運會降臨在自己身上，尤其是遇見一個非他不可的人。

如今我站在你身邊，寫下這封信，并不是因為我需要婚姻，而是因為我需要你。」

看到隻有他們兩個人能懂的稱呼，江聿會心一笑，直至現在，他才知道原來一張紙能承載如此多的感情。

「今天是我們認識的第兩千五百五十三天，也是我們在同一個時空下生活的第七百三十二天。

我們每天都在一起做很多事情，說很多沒有營養的話，足夠把以前的空白都一一填補。不論細微或宏大，每句話都能得到回應，所以我們才會說了這麼多次“誰再說話誰就是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