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夏志琪對此并不在意,她幾乎忘了自己在海城還有這樣一門親戚。
她難受的是另一件事,也就是第二件事。
吳茜竟然沒回來。
之前尚在學校時她曾去過信,問她要不要一起訂票,沒有得到回應。
還以為吳茜大概學業太忙,或者早就回來等她了。
哪知直到她登門吃了閉門羹,才聽吳家鄰居說:“吳工兩口都去海城親戚家過年了,她閨女不是考上那邊的大學了嗎?老家還有不少親戚在。”
吳茜連個電話或者尋呼都沒給她留。
沒了吳茜,要不是夏志超撺掇,她連同學會都不想去了。
半年沒見,高中同學的精神面貌改變很大。
最有意思的是有人口音全變,和誰都用普通話交流,說自己忘記方言了。
才半年,又不是半個世紀,很多解放前赴台的老兵照樣記着家鄉話。
其實就是不想說了。
一個人看不上故鄉,會先看不上自己的過去,于是從忘掉方言開始。
開城有這麼差勁嗎?
它沒有海城洋派,很土氣,但那種土是整個北方中國平凡與滄桑的縮影。
它以前就從沒洋氣過,将來也不需要。
而且夏志琪發現她突然多出了好多不認識的親戚,多出來好多無意義的親戚聚會。
原來父母還能用高考當借口幫她擋掉這些無意義的社交,現在就不行了。
七大姑八大姨都回來了。
從這些家庭聚會中,她知道大姨包桂英在大伯家家簡直如魚得水,把身體不太好的大伯母伺候得周到,全家人都很滿意。
她還知道,沈知玲已經和馮校長結婚,現在國家飯吃得順風順水。
而且她還知道,自己真不适合帶小孩子,應付親戚家的孩子實在令她頭大。
她可以賺錢、從事專業、甚至和小孩講人生道理,但是不适合做“帶小孩”這種活動。存粹技術問題。
在那些咿咿呀呀的學前兒童和歡快得猶如猴子般的小學生裡,她越發覺得孤獨,不知道要把過去幾個月的經曆和誰分享。
誰又能幫她提提建議,并提出自己的看法呢?
包惠英?夏志超?亦或某個别的親人。
當然不行,唯一的人選就是吳茜。
可她偏偏消失了,就那樣地不見了,連一絲音訊也沒有。
家庭生活裡唯一的亮點就是,可能夏志超許願次數太多了,父母竟然真買了台電腦,盡管是台二手的。
他們知道上網都是按分鐘計費的,簡直是戰戰兢兢地撥号上網。
163的撥号網絡——33.6K的modem——發郵件——上BBS。
BBS上的人也不多,最熱門的帖子,若想等來幾個活人回複,也要花上大半天。
中文網頁少得出奇,就算有也根本不敢肆意浏覽。
夏志超先用爬蟲把妹妹想浏覽的網站下載幾層,然後再馬上斷網。然後夏志琪才會在本地慢慢看。
而他自己,當然是打遊戲啦。
在DOS系統下打遊戲真不容易,他為了暢玩《三國志》,精研DOS6.22的啟動批處理命令,僅為了多騰一點内存空間。
陪父母的最佳活動就是看電視。
沒想到夏志琪竟然在某台拼盤晚會上,看到了蓋麗華。
要不是名字确實是她,差點認不出來。
晚會的濃妝千篇一律,戰袍也都是那種誇張的套路,但奇怪的是,就是這種濃妝豔抹,反而更能凸顯她的美。
她有點明白為什麼陸仕輝會喜歡這種女人了。
蓋麗華是那種盛大場面中的美人,環境越華麗、越隆重,她的形象越突出。
用仙女下凡來形容也不過為。
這種氣質和長相,在日常生活裡反而沒那麼顯眼。
才回開城幾天,真正的春節高潮還沒到,夏志琪已然覺得索然無味。
總覺得有樁心事沒解決,但又想不起來是什麼。
有天她在街上遇到了沈知玲。對方先喊了她。
半年沒見,沈知玲已經迅速褪去青澀,很有幾分少婦的神韻。
滿臉的志得意滿,都在說明她對眼下的生活很滿意。
她們很客氣地聊了幾句,恭喜彼此開啟人生新篇章,并沒再約見面。
人和人之間,有時候既不用宣布結束,也不用宣布開始。
彼此卻都明白,交情到頭了。
望着沈知玲遠去的背影,夏志琪這才明白,她最想知道的其實是馮甜甜的消息。
可她不知道該去找誰問。
直到有次廟會,她停在一個攤位前,餘光看到隔壁攤位桌上有一本字帖。
她剛準備去翻這本字帖時,有一個男孩站在她身旁,已經翻開了它。
他很安靜地翻閱着,偶有幾頁停下來稍作細看。
她在模糊中發現他的手骨節分明,整個人透出一股利索沉靜勁兒,和周圍嘈雜的環境形成鮮明的對比。
當即,一種熟悉的感覺在她腦海中炸開,随即蔓延開來。
在這種感受湧現的同時,她的“超我”立馬運行起來。
她朝外走了幾步,努力把自己拉出他整個人的氣場中,阻斷了自己腦海中的感受進一步蔓延。
邁開步伐後,某種力量操控着她擡起來頭看了那個男孩一眼。
然後她就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