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沒有下雪,陽光罕見的和暖。
梵西帶着梵東在蝴蝶區的街道上穿行。
蝴蝶區位于城郊的河流邊,是苔藓城最知名的貧民窟。
這些人囿于眼界、能力、身世、命運或者是病痛的折磨,終其一生都在這個難見天日的狹長街區中生活。
空氣中彌漫着鐵鏽和污水混合的味道,街邊散亂地堆放着拾荒者們的寶貝,長久的堆放混合着融化的雪水,讓整個街面都變得泥濘不堪。
街邊坐着些瘦骨嶙峋的乞讨者,他們大多肢體殘缺,但看見梵西一行人卻沒有上前讨要食物。
她心裡一緊,這說明昨晚有更多或者更貴重的大人物來過,才會讓他們擺出這樣一副餍足而又恐懼的樣子。
前面顯得略微幹淨整潔,鋪滿了石子和碎磚的地方,就是梵西此行的目的地。
“塔萊夫人。”
“噓。姑娘們還在睡覺呢。”塔萊夫人年過四十,卻依舊風韻猶存,身上塗了濃郁的精油,味道熏得人直打噴嚏。
梵西回憶了一下昨晚在亞爾諾維奇公爵府參加宴會的客人們,心中的不安逐漸加重:“昨晚做了筆大生意?”
她摸出一枚金币放到塔萊夫人手上:“莉莉安她們呢?”
塔萊夫人眼珠子轉了轉,挂上一絲尴尬的笑:“在裡面呢。她可一直将您的生意記在心上。”
梵西一拉開最裡側房間的門,就聽到列夫壓抑的哭聲:“媽媽!媽媽。啊啊啊啊啊!”
旁邊的姑娘死死地捂住他的嘴巴,按住他的哭聲,湊在他耳邊說:“輕聲點!輕聲點!她們都在睡覺,你想被塔萊夫人趕出去嗎?”
梵西感到耳邊轟的一聲,頭暈目眩的感覺直沖頭頂。
這在她的職業生涯中出現過太多次。
之後就是熟悉的心悸。
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列夫的哭聲已經沖透雲霄:“姐姐!媽媽,媽媽她……”
列夫還是個五六歲的孩子。即使他可以理解死亡,也很難在極度痛苦的情況下将事情描述清楚。
“是那個新來王城的塞拉菲拉伯爵。”旁邊的姑娘幫着解釋,“他的愛好實在是血腥。很多王城中地方在接過一次之後都拒絕了他,他隻能來我們這裡尋找合适的人選。你知道的,對于塔萊夫人來說,金币足以讓她做出一切。”
“莉莉安知道你需要他的信息。她想在離開之前再幫幫你。”
而莉莉安此時已經不能再像從前那樣溫柔地應聲了,她隻是靜靜地躺在那,庇體的衣物五顔六色,像是大家從箱子底下搜索又拼湊起來的。
梵西咬着嘴唇,那聲“不需要!”的怒吼即将沖出喉嚨又被她死死壓下,在這裡、在莉莉安的遺體前說這種話,隻會讓她的犧牲更加荒唐而沒有意義。
她跪坐下來,撫摸着莉莉安冰涼的臉頰。
她的頭發和儀表已經被大家收拾過了,可是身上的傷痕卻依舊觸目驚心。
她的胳膊上,大腿上都殘留着星星點點的粉紅瘢痕,那是花毒症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第一次遇見莉莉安,是在蝴蝶區的大街上,那時她身患花毒症奄奄一息,而梵西初到苔藓城,對許多民風民俗都隻是一知半解,被蝴蝶區的□□追得氣喘籲籲。
她們說好了,治病和蝴蝶區的信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再公平不過的買賣。
但人是貪心的,病情開始好轉了就會想要更好的生活。
莉莉安開始跟着梵西學習文字和知識,知道了世界上還有貝蒂亞和絲萊兩個國家建立了沒有國王的國度。
“這怎麼可能呢?沒有國王的統率,我們該如何生活呢?”
“我們現在的生活難道就和國王有關系了?有沒有國王都沒有關系,我們可以自己統率自己的生活呀。”
“那……那我想去那樣的國家看看,帶着我的孩子列夫一起。”
“好。我給你們想辦法。”
梵西對這樣的野心樂見其成。因為每一份野心和期望都是生命繼續燃燒所需要的薪柴。
可是這樣的生命,就在昨晚悄然熄滅了。
梵西無法施展關于療愈的魔法,王城和教會中也沒有願意給蝴蝶區貧民看病的魔法師。
她隻能撫摸過莉莉安的每一寸肌膚,用源源不斷的血肉魔法重新塑造她的皮肉和生機。
血肉魔法是殺人的秘術,拿它來救人,就需要對于魔法極高的掌控能力和精神力。
過程很痛苦,可她們都堅持了下來。
而那梵西用了大量魔力和時間去溫養和重塑的肌膚,一夜之間就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傷痕。
鞭子、匕首、燒紅的烙鐵、犬類的牙印,光是她能認出來的傷痕就有七八種。
她摸到莉莉安的大腿,發現她股間似乎夾着什麼東西。
一塊碎布,像是不小心從塞拉菲拉伯爵府帶出來的。
摸到那塊布料的一瞬間,梵西就明白了那是何等重要的東西。
塞拉菲拉海神教派的教廷密文。
有了這個,她完全可以通過符文反向破譯塞拉菲拉王庭的信息魔法輸送頻道,從而截獲更多機密。
可是莉莉安啊,這又怎麼值得你用性命去交換?
一個氣喘籲籲的紅發姑娘推開了房門:“沒,沒找到。今天是王後的生日,各大教會的魔法師都去王宮慶祝了,留守的牧師都在偷懶,沒有願意來蝴蝶區的。”
抱着列夫的姑娘眼淚在眼眶裡打轉:“隻是做一次告别禱告也不行嗎?她的靈魂應該回到哪裡去安息呢!”
紅發姑娘把氣喘勻,又接着說道:“不過,我在回來的路上遇見了一位黑暗女神教會的流浪修女,她願意來主持告别禱告。”
“那太好了,正好莉莉安也是黑暗女神的信徒,快請她進來。”
梵西将莉莉安遺留的情報收好,站起來給修女讓位。
這位修女也很奇怪,穿着黑衣、身披黑紗、保持全身上下隻有眼睛露出是最正統最古老的黑暗女神教會習俗,現在除了維爾微特某些最古老的正統黑暗女神教派,早就沒有人這麼穿了,即使是教會的教職人員也都隻穿黑袍來彰顯身份。
而且她的身形看起來很眼熟。
是在哪裡見過呢?
思考間,這位黑衣修女跪了下來,在莉莉安身旁。
這是最正統的黑暗女神教告别儀式嗎?梵西有些疑惑,以黑暗女神教為主流的維爾微特王國遠在大陸彼端,她對這個神系的了解并不充分。
隻知道光明教會的送别儀式就是念一遍禱告詞,在逝者頭上撒兩滴聖水就結束了。
“願你在長夜中深眠,在星光的點綴中回歸清醒的世界。”修女雙手交疊放在胸前,開始禱告,古赫拉語和現行的官方聖嘉蘭語一同響徹在這房間裡。
靜谧的黑夜降臨在這個房間。
修女握緊莉莉安冰涼的手,點點星光從交疊的雙手中溢出。
“迷途的羔羊啊,願黑暗與星空的女神莫琳守護你,指引你回到月亮的故鄉。”
她的聲音溫柔而沉靜,帶着鎮定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