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保險路子是沈邱川沒有想過的。
在季後賽開始的頭天晚上,她才臨時下的決斷,沒有提前告知蔣勤濤,屬于先斬後奏。
蔣勤濤後來聽到她給出的理由,無奈歎了口氣,同意了她的解決方法。
因為岔子出在吳旻身上。
那天晚上,沈邱川出于習慣去樓下接水,無意間看到一号訓練室的燈亮着。
她剛走近門口,就聽見從裡傳出不清晰的抽咽聲。
沈邱川心中一緊,不動聲色地望向窩在訓練室角落的那人。
衆所周知吳旻身體不好,可她沒想到會差到這種地步。脫去厚重棉服的吳旻僅穿薄薄一件裡衣,雙手捂住青白的臉,羸弱的軀體竭盡全力縮成一團,不知是為了尋求安全感還是尋求溫暖。
極力壓制過後的泣音從指縫中洩露出,手背、下巴、脖子上全是淚痕,吳旻顯然已經處于情緒崩潰的邊緣了,但凡有人輕輕一推,他就會落入無邊黑暗。
沈邱川放緩腳步走了過去,蹲坐在吳旻面前,沉默着遞過去一沓紙巾。
見她突然出現,吳旻被吓到,全身顫了一下,用力吸了兩口氣,接過紙巾随便擦了擦。
吳旻動作很急,邊擦邊哭,紙被止不住的淚水打濕、輕易就皺爛掉,他就埋着頭用衣袖亂蹭。
袖口處有作裝飾的金屬扣子,把臉刮得通紅一片,瞧着便是火辣辣的疼。
沈邱川沒有草率出聲,她同樣在地闆上坐了下來,跟吳旻并肩,靜靜等待着。
吳旻努力嘗試了許多次,才終于能勉強發出聲來,不再是微弱的氣流。
他說:“沈隊,我打不好的。”
在哽咽中艱難拼湊出的一句話,帶着深深的無力和絕望。
自常規賽結束的一個周以來,他夜夜輾轉反側,熬到天光初亮也不能入眠。
後面他幹脆整天整夜待在訓練室,意圖通過麻痹自己克服心中恐慌。
結果是沒有用。
漫天的害怕焦慮席卷了他,淹沒過他的胸膛,壓斷了他的傲骨,叫他呼吸不過來,徒留一張嘴能呼救、一雙手能求助。
有什麼用?誰能幫他?
他見過馮逅因一次失誤被網友唾罵,數不清的惡毒詞彙,他不想自己也變成那樣,他不想拖後腿。
“沈隊,我打不好的。”他再次喃喃重複道。
有朝一日,他成了他最瞧不起的懦夫。
他甚至卑鄙地想:要是沒有晉級季後賽,是不是就不用這樣了?
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他就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對自己的恨、對失敗的懼,取代了年少時遙不可及的夢想。
苦苦追求的成就近在咫尺,他卻失去勇氣了。那些奮鬥的日夜化為泡沫幻影,似乎不是他親身所為。
過度勞累造成了他的神經衰弱,使他注意力難以集中、遇事隻想放棄。
他知道沈隊晚上會下樓,他是故意把最壞的一面暴露出來的。
他已經自我放棄,沈隊見到他這副不成器的樣子,定然也會放棄他的。屆時他就可以理所當然地堕落。
吳旻如同患了魔怔般,他爬起來緊緊抓住沈邱川的手,力道失了控,在上邊留下指甲印來,糊着滿臉淚乞求着:“沈隊,我打不好的!”
“讓替補上吧,我打不好的……”
沈邱川放任了他的魯莽動作,直視着他紅腫的眼睛。
越過飽受摧殘的軀殼,她看到了這個男生的靈魂,年輕卻滿是裂痕,無人為他修複,瀕臨瓦解。
男生喘出的氣粗重淩亂,墜着淚的重量。
他連爆發出一場大哭的力氣都不足,分明實實在在坐在地上,然而心神找不到被容納之處。
吳旻胡亂猜測着:沈隊會怎麼辦?會生氣還是失望?想來兩者都會有吧。
這明明是他的難題,現在卻要讓别人來幫他解決。沈隊就算罵死他也不為過。
預想中的歎氣和辱罵沒有出現。
一道純淨帶有韌性的嗓音泠泠流過耳邊,扶正了傾覆在海中的帆船:
“吳旻,你不要怕。”
不要怕。
吳旻怔住了。
“你不用怕。我給你時間,我給你喘氣的空間。”自信而堅定。
……不用怕。
他能有什麼底氣不用怕?吳旻想。
“就算是這樣狀态下的你,也一定比替補做得好,明白嗎?”
不,他打不好的。吳旻下意識在心底反駁。
就算是沈隊,依然給不了他戰勝自我的底氣。
“吳旻,接下來的路不是我們在拽着你走。你一直走在前頭,是你停下來等我們。”沈隊一如在賽場上有條不紊地分析。
他的底氣……居然可以是他自己給的麼?
記憶片段交錯閃現,吳旻恍惚中隻覺回到了他小心翼翼踏入基地的那日。
他家庭條件并不好,打職業這條路注定坎坷泥濘。
沒人能為他兜底,他用青春年華做賭注,去擔保一個說出來就會淪為笑柄的冠軍夢。
他要孤軍奮戰,必然要比旁人更加堅不可摧。
是啊,他一開始就做好了滿盤皆輸的準備。他走到現在,僅僅是想奪得更多。所以他用“More”作為ID。
十多歲的吳旻沒怕過輸。如今的他怎麼能怕?
想通後,吳旻鄭重點頭:“沈隊,我明白了。我不會懈怠的。”
聞言,沈邱川笑了笑:
“你可以懈怠一會兒。”
……
沈邱川踐行了她的話。
小組賽為期三天,她就給了吳旻三天的懈怠時間,哪怕後來吳旻狀态恢複良好,她也沒有轉換成高輸出打法。
并且,她完完全全将吳旻的事瞞了下來,知道實情的隻有她、吳旻跟蔣勤濤。
這三天期間,沒有人去打擾吳旻。
錢孟的質問、旁人的不理解、比賽成績的壓力,沈邱川照收不誤,以一己之力擔了下來。
吳旻看重的東西,恰巧是她不看重的。
一些對她毫無影響的風言風語,承受了又怎樣?
棄礫拾瓊,也是一種劃算的買賣。
不過百分百的穩妥也是一種冒險。
小組賽結果一出來,FW就成了衆矢之的。
毋庸置疑,FW總積分尚可,數據很難看,若非有沈邱川跟何凱後面幾局的力挽狂瀾,擊殺分估計得墊底。
由于淘汰數隻有數字四開頭,且其中有六成是靠何凱一人貢獻,一向實力不如FW的Slowed這回排在了前頭。
FW總積分排名第九,Slowed排第八。
一名之差,前者是敗者組,後者是勝者組。
Slowed揚眉吐氣,逢人就打賭說FW肯定撐不到決賽。
與蔣勤濤整天皺眉歎氣不同,沈邱川倒是很滿意這個名次。
第九名,剛剛好。
吳旻從知道成績後就坐立不安,他找到沈邱川,道了個歉。
沈邱川沒接受他的道歉,因為吳旻根本不需要道歉。
她心情看上去不錯:“能多懈怠一天,還不高興?”
“明天你可有的忙。”沈邱川風輕雲淡得仿佛沒見過吳旻那日的狼狽,隻字未提。
她把何凱跟馮逅叫了過來,拿出林靳剛整理出的新鮮資料,針對敗者組裡的另外三隊着重複盤了一遍。
衆人下意識以為資料出自沈邱川之手。何凱不再是簡單的敬佩了,他深深折服于沈隊,已然改口叫“老大”了。吳旻則是愧疚之餘更加的愧疚。
蔣勤濤都暗暗稱奇,就算他沒有直接參與到比賽當中,也分不出精力去做這樣細緻周密的複盤。
聽完沈邱川對生死局的規劃,三人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皆在隊友眼中看出了躍躍欲試,氣勢逐漸高昂起來。
主心骨硬氣起來了,他們自當全力配合。
最後,沈邱川叫住了吳旻:“你不會輸的。”
吳旻以為這是對他的鼓勵,承諾道:“我不會輸的。”
不會輸的。
畏懼了、但戰勝畏懼的人,當然不會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