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悅日記:「弄堂裡搬來了一個新小孩,好像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巴。但是我還是決定帶他一起玩,因為他家有空調,有不怕弄壞的電腦,還有能收到炫動卡通台的電視機。我宣布,在這個世界上,他是我最羨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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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暑假的第一天,桑悅從外婆口中聽來一樁新聞。
“弄堂後頭那個空房子,有人家搬得來咧,好像有個小人幫侬差不多大。”
外婆每天上午都要念經燒香,随便說了句就爬上閣樓。
沒幾分鐘,清淡的降真香味從閣樓上飄下來。
桑悅個子小小的,站在梯子底下往上望,隻能看到黑黝黝的、貼着報紙的閣樓天花闆。
她懶得爬梯子上樓去,隻在底下撕心裂肺地喊:“外婆!外婆!阿拉中午吃什麼呀?——”
這一年,桑悅剛剛七歲。
外婆家的弄堂位于河南中路和南京東路的交叉口,是上海市最最最中心的地段,出門就是南京路步行街,距離上海地标外灘還不足十五分鐘步行距離,每天都有遊客來來往往,十足熱鬧。
弄堂口是一棟四層樓的老房子。樓裡的屋子面積小,每層都住了有十幾戶人家。
桑悅就住在四樓最裡面,小小一間,也就二十來平,沒有廁所,廚房是整層鄰居共用的公共廚房,閣樓還是桑悅的外公自己搭出來的。
外婆一共有五個孩子,都是女兒,桑悅媽媽排行老二。
早些年,家裡五個女兒都擠在這二十多平的老房子裡,實在不夠住,外公就在上頭搭了個閣樓,放了一張雙人床一張單人床,剛好緩解了家裡床不夠睡的壓力,還能有位置擺外婆的佛像和香爐。
現在是桑悅和外婆一起睡閣樓上的雙人床。
她個子小,那個梯子又不是樓梯,是那種可以移動的木梯,架在那裡也沒什麼防護措施,對小孩子來說,這樣騰空爬起來很恐怖,總覺得一個不小心就會掉下去。
所以,如果不是必要,除了睡覺起床,她都不會上去。
桑悅在底下一連喊了好幾聲。
外婆終于念完一遍大悲咒,搖着廣告扇,空出功夫回答她:“吃大馄饨!蝦肉額!”
“好!”
得到滿意答案後,桑悅踮起腳尖,從五鬥櫥上摸來家門鑰匙,蹦蹦跳跳地出了門。
穿過長長的、白天也昏暗的走廊,樓梯就在公共廚房旁邊,轉角兩邊全都是大敞着的玻璃窗戶。
距離正午還有好一會兒,但陽光從窗外灑進來,稱不上溫暖,隻有悶熱。
六月下旬的上海,早已暑意滿滿。
臨海的濕氣混合着每天三十多度的氣溫,叫人總覺得渾身上下都是黏糊糊汗津津的,動一下就要冒汗。
不舒服,但還能忍。
畢竟每個夏天都是如此。
桑悅踩着陳舊的樓梯,“哒哒哒”,風一樣地跑下樓。
迎面碰上鄰居爺叔,慣例得來一句熟悉的調侃:“悅悅,噶熱的天,又出去蹿弄堂啊?當心那外婆罵侬咧!”
桑悅笑嘻嘻的,聲音清脆,響亮應和:“外婆在念佛,不會的!”
“個麼侬出去當心點哦!不要跑到弄堂外頭去!”
“曉得咧!爺叔再會!”
最後兩級樓梯,桑悅“咚”一下跳下去。
入目處,是凹凸不平的地面,因為顔色的關系,看起來有點髒兮兮的,邊邊角角還有青苔叢生。
再遠一些的地方,有幾個大爺穿着老頭背心,坐在躺椅上熱火朝天地打鬥地主。
桑悅怕被喊住打招呼,故意放輕了腳步,從另一邊繞出去。
弄堂很長,靠近外婆家這邊的出口外面是永和豆漿,另一邊還有鱗次栉比的石庫門老房子,就這麼被一條弄堂穿在一起。
桑悅的目的地是弄堂另一頭的出口,她要過馬路,到對面的商店裡去。
對面是一家賣鐘表的老店,叫亨得利,上下有兩層樓,巨大的招牌挂在外面,繞了一圈霓虹燈,晚上還會亮燈,看着特别時髦。
不過,亨得利裡面的店員可不是好相與的,總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人,估計着來人是否消費得起。如果穿着貴氣,會收獲熱情的上海普通話招呼,如果穿得普通,就是不冷不熱的“随便看”,附加背過身的一個白眼。
桑悅這樣的小孩,壓根不是目标客戶。
她是去蹭免費空調的,自然,被翻白眼是常有的事。
幾次下來,桑悅的臉皮練出來,無論那幾個櫃員阿姐阿姨說什麼,都不會臉紅了。
……
2002年,外婆家還沒有裝空調,夏天依靠電扇和扇子度過。
桑悅實在怕熱,每天最喜歡的事就是跑去亨得利,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吹着出入口的冷氣,撐着下巴,等待每小時的整點和半點到來。
亨得利一樓放了一整排的落地擺鐘,鐘擺搖搖晃晃,其中有幾個鐘,每逢整點和半點都會報時。當然,最重要的是,裡面有個鳥屋造型的挂鐘,一到整點半點,就會有一隻布谷鳥從鐘上蹦出來,布谷布谷地叫。
桑悅很喜歡這隻報時的小鳥,經常要來看它。
但外婆家太小也太舊,牆紙皮都剝落了,沒有地方來挂這樣的一個鐘。
她隻能眼饞地看看。
懷揣着這樣期待雀躍的心情,桑悅迎着陽光,蹦蹦跳跳,一路跑過了長長的弄堂。
然而,今天是非比尋常的一天。
跑到巷尾時,她被一輛大卡車擋住了去路。
弄堂本就不寬,大卡車堵着出入口,旁邊還有好幾個男人在上上下下地搬家具,一點縫隙都沒給人留。
桑悅停下腳步,思索着該從哪邊出去,要不要麻煩别人讓一下。
正此時,遠遠響起了報時的樂聲。
是外灘的海關大樓在準點報時。新一個整點到了,布谷鳥叫完就要回巢了,半小時後才會重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