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芳菲起初隻是手抖,接着嘴唇顫抖,而後整個人都抖起來。
她想要往任清璇的方向跨步,可腳卻重若千鈞,怎麼也擡不起來。
怕是夢,又怕不是夢。
那個小丫頭回來了,她原來可以被養得這般好看。
和她娘一樣。
劉芳菲已經記不清是多少次想起她和她的娘。
還記得當年初見她娘,被他爹帶着回村,連隔壁鎮上的人都來瞧新鮮。
他們沒見過那般好看的人,仙子在世,也就如此了吧。
劉芳菲就在看熱鬧的人裡,一會兒看看自己粗糙的手,一會兒看看那谪仙般的女子。
任大石真有福氣。
當時,所有人都這麼想,劉芳菲也這麼想。
他們隻回來了一趟,又很快離去。
再見時,任大石吐着血,懷裡抱着一個孱弱的女嬰。
以及女嬰懷裡的一根血染手帕。
手帕上寫着清璇二字。
村人都說,那是她娘的名字。
劉芳菲知道,那不是她娘的,她娘親叫禅仙。
任大石還沒來得及交代任何,就撒手人寰。
留下一個女嬰,衆人不敢接手。
女嬰似乎天生帶克,她克死了自己的爹娘。
沒兩個月,她的爺奶也相繼過世。
老任家其他親戚都迅速斷絕往來,隻有剛成親不久的木匠,還有身為木匠媳婦的劉芳菲。
劉芳菲不能生育,好在他爹是木匠的師父,木匠娶了她,接手了她爹的部分生意。
但木匠不太想收養那個孩子。
沒人想收養她。
她太弱了,養也不一定養得住,還不知得花多少醫藥費将養。
她還運道不好,平白帶來了家族,那就得不償失。
劉芳菲要養,好脾氣的她,愣是和木匠大打一場,又和村裡人撕扯許久,得到了女嬰的撫養資格。
她是女嬰的嬸嬸。
她給她取名清璇,叔叔給她加上了姓。
任清璇,一聽就和村裡人不一樣。
那時她想着,她娘那般好看,她肯定也好看。
養個好看的閨女,多值當啊。
她寶貝極了,日日抱着哄。
女嬰愛哭,體弱,食欲不振,她想盡了辦法,幾乎要愁白了頭發。
木匠很嫌棄,好幾次要把女嬰丢了。
她又找回來。
女嬰養到一歲,在村裡難得白白胖胖,分外喜人。
劉芳菲很高興,高興極了。
直到一次,鎮上的員外帶了孩子來收租,看見了跌跌撞撞走路的任清璇。
員外眼前一亮,那口歪眼斜的孩子也眼前一亮。
劉芳菲就知道,糟了。
王家村很窮,所有人的日子都過得苦。
所有孩子,都過得苦。
唯獨任清璇不苦。
她不苦,就是天然有罪的,她無爹也無娘,不該和大家一樣苦嗎?
員外其實什麼也沒說。
但劉芳菲怕了。
别的長輩如何養孩子的?
要罵,要打,要讓他們幹活,要讓他們非常聽話,要畏懼,要怯懦。
要像一個村裡的孩子。
也許最初,她是想裝一個惡毒嬸嬸的。
裝着裝着,她就分不清自己是裝,還是真的惡毒。
丈夫說他沒有孩子,掙了家業也沒人繼承,所以他不想太費力,做的活計越來越差,找他的人越來越少。
家裡窮的揭不開鍋,大人一天吃一頓,小孩兩天吃一頓。
做了錯事,就三天吃一頓。
孩子養到兩歲,就瘦成了皮包骨,眼睛大大的,肚子也大大的,唯獨手腳像麻杆,面皮像老布。
和其他孩子沒有什麼區别了。
孩子養到五六歲,就越發醜陋,和所有孩子一樣醜陋。
醜陋的孩子,沒有半點她娘的影子。
劉芳菲忘記了那個讓她羨慕的,仙子一般的禅仙。
隻有無盡的窮苦、饑餓、愚昧,把她包裹着。
她是其中一員。
就像是被丢進糞坑裡的花,要不了兩天,就變成了糞坑的原住民。
她成了王家村裡的原住民,和所有狠毒的叔叔,惡毒的嬸嬸一樣。
她也是惡毒的。
這樣沒什麼不好,沒什麼不對,本就該這樣。
不是嗎?
仙師選人的日子快到了,她一日比一日興奮,也一日比一日焦慮。
啊,那個孩子的娘像仙子,她肯定也有仙緣吧?
她會去修仙,變成無所不能的仙師嗎?
那挺好的。
可沒想到,她落選了。
劉芳菲不能理解,為什麼呢?
明明她冒出了那麼漂亮的光。
可仙師說她難成大器,說她會短壽。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劉芳菲心裡冒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是不是因為我?
我殘害了她的身體,破壞了她的仙緣?
是不是我?
她心慌得厲害。
她朝惶恐不安的小丫頭發洩,她還記得,自己是個惡毒嬸嬸。
惡毒到,要了她命的嬸嬸。
那天晚上,她照例聽着丈夫說些窩囊的話,又提及惡毒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