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瑜青雖然沒有築基,但是基礎在沈月九的教導下還算紮實,隻見他借力踩上了樹枝,順勁翻下了後牆。
識海中的賀蘭家似乎并沒有後來那麼顯赫富貴,瞧着也隻比山下那些富貴人家好一些,甚至有些院落連石燈都未點,隻靠仆從手裡的守夜燈照明,顯得很是冷清。
謝瑜青循着仆從一路找到了後廚,雖然很不禮貌,但是他還是拿了兩個剛蒸好的饅頭,用幹淨的布包起來放在懷裡。
還沒等他離開,木門就被打開了。
“曼華夫人那裡照例的枸杞燕窩可送去了?茯苓昨日稍晚了一些送去,家主得知發了好大脾氣。”
“早已送去了,送去時二公子也在。”
說話間,兩個家奴走進來将手中的東西放下,整理着空置的蒸屜。
謝瑜青下意識地豎起了耳朵,又暗自唾棄自己不分場合的聽别人講小話。
曼華夫人是誰,他記得賀蘭玥不是賀蘭家的二少主嗎?怎麼又有一個二公子。
“話說回來先夫人那兩位公子……”話還未說完,另一個人就急忙打斷了她的話:“謹言慎行。”
兩人看了看四周,小心翼翼地湊近了壓低聲音議論。
“唉,說起來那兩個孩子也是可憐,想當初大公子出生時夫人母家顯赫,如今夫人病逝,她母家中落,大公子又突然瞎了眼,家主自然百般看他們不順眼。”
“明昭園荒廢已久,倆個孩子呆在那裡五天了,我聽說連吃食都克扣,一日能吃的上一餐就算他們有良心。”
“這兩日二公子小兒風寒,家主寸步不離蔚山閣,不過聽李管事的意思,八成小公子也染了病。”
“家主當真心狠,都沒派個人去瞧瞧?”
“怕是家主也不想讓他們……”說到此處,兩個人打了一個寒顫,搖搖腦袋繼續幹活。
謝瑜青胸口有些悶,說不上是什麼情緒,隻是突然想狠狠地喘一大口氣。
趁她們不注意,謝瑜青從窗戶翻了出去。藥材他識得不多,但是風寒的藥他以前常抓,彼此都熟悉。
謝瑜青重新翻回明昭園,身上能裝的包袱一個賽一個的滿。整個明昭園隻有他打開火折子的光亮,微弱的一吹就滅。
賀蘭瑾抱着弟弟一直乖乖坐在那裡等他,小小的身闆像是一棵樹,擋着弟弟不受風吹。
謝瑜青喉間一哽,這一幕不由得讓他想起小時候和弟弟躲在柴房取暖的日子,或許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和賀蘭瑾是有共同點的。
他将懷中還熱乎的饅頭掏出來塞在賀蘭瑾手裡,“吃一點東西,身子會暖和起來。”緊接着他掏出藥罐,找了處隐蔽又逆風的地方支起火堆,從井裡打了水開始熬藥。
小孩抱着弟弟跌跌撞撞地往他這裡走,若不是謝瑜青眼疾手快,想必兩個孩子已經摔倒了。
“你也吃。”謝瑜青剛把小娃娃抱過來,小孩就将手裡的饅頭遞了過來。
不知是不是因為在識海,他察覺不到餓和痛。他笑了笑,“我已經吃了一個,你吃吧,這兩個都是你的。”
小孩坐在謝瑜青身旁,猶豫了一下才狼吞虎咽的吃起來。
大概确實是餓壞了,他吃得很快。謝瑜青适時地倒了一碗放溫的水,垂着眉眼看着他。
夜裡小娃娃因為身體不舒服哭鬧,謝瑜青便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哄着,不間斷的起來燒水給他擦身體,直至天空泛起魚肚白,賀蘭玥的身子才退了燒。
趁着兩個孩子都在睡,謝瑜青又翻牆去拿吃的,他每次隻拿一點點,連小娃娃吃的米糊也是。
不過時間久了,再謹慎也會漏出破綻。
當謝瑜青被壓制着跪在蔚山閣前時,他隻擔心着那兩個孩子,他被發現偷竊,一定會被遷怒到他們身上。
蔚山閣在衆多院落中最為高聳瑰麗,想來現任家主在這位曼華夫人身上是花了不少心思的。謝瑜青來的這些日子從沒見到過這位夫人,隻是聽那些人口中大概知曉這位的容貌豔麗,溫柔似水。
琉璃門緩緩打開,随着旋綻的裙擺,隻見她腰間珍珠寶石的墜子,鵝黃绛紗的深衣,煙影紗外衫在陽光照映下朦胧的勾勒出纖瘦的腰身。
來人随意的绾着墨發,隻戴着一根玉簪,未施粉黛的面容看起來明豔動人,素手皓腕,周身的氣質卻像是翠竹薄雪,莫名有種妖冶的矛盾感。
曼華夫人,果真名不虛傳。
女人微眯着眼打量他,不知在想些什麼。謝瑜青抿唇,沉默的接受她的審視。身後忽然有侍衛喝聲,他的心髒不由得快了一拍。
賀蘭瑾,不會也來了吧。
果真。
謝瑜青挺直的脊背微微卸力,心裡是百般的無奈。在他看來,無論他們怎麼處置他都好,隻是在孩子面前,這樣不好。
“姨娘,這件事和他無關,您要罰就罰我。”賀蘭瑾真恨自己什麼都看不見,他被人擋着路,卻隻能卑微的祈求和摸索。
高階上的女人笑了,她輕輕揚了揚下巴,“瑾兒,我們這種人不能有同情善良的心理,一旦有了,就會生出軟肋。”
她揮退上前的婢女,慢慢走下石階,最後停步站在謝瑜青身前,宛如毒蛇一樣吐着信子,那淬了毒的話讓謝瑜青愣住。
“瑾兒,你要讓自己沒有軟肋,現在,你要學會親手殺了他。”
賀蘭瑾的手裡被人塞進了一把劍,劍光陰寒,映照在謝瑜青的臉上。
“不……我不!松開我!松開我!!”
年幼的他掙脫不開,如同被束縛了雙鉗的蟹子任人宰割。他被侍衛鉗制着身子和手,顫抖的哭腔裡帶着幾分恐懼和不安。
蓦地,賀蘭瑾睜大了雙眼,臉頰上似乎被濺上了溫熱的液體。侍衛鉗制着他的手松開,他下意識摸上了臉,一瞬間崩潰的情緒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瘋了一樣提起長劍,向着那個女人的位置方向刺過去,可惜他并沒有成功。
他聽見了侍衛拔刀的聲音,接受了忤逆的後果,可是他閉上了眼,卻遲遲沒有疼痛的感覺。
一個人把他擁入了懷裡,像前幾日那樣,溫柔的,一遍一遍的輕輕撫摸着他的腦袋。
刀劍刺入血肉的聲音在他耳邊重複炸開,直到那個擁抱變得冰涼,撫摸他的手變得僵硬垂落下來。
他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子。
可是,他真的好輕。
倒在他懷裡的人真的好輕,輕飄飄的,像片雲。
殷紅的血被滴落的水珠暈開,明明是個豔陽高照的天,為什麼他會覺得冷。
謝瑜青在失去意識前想再摸一摸小孩的臉,安慰他一下,可是一張嘴,黑紅的血便争先恐後地湧出來。
看着他的表情,謝瑜青忍不住腹诽,你看,我就說不能在孩子面前這麼血腥。
青年像是做了個噩夢,他心有餘悸的撫着胸口。四周的陳設富麗奢華,有些眼熟。
謝瑜青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還在賀蘭瑾的識海,一轉頭,身旁躺着還在昏迷的賀蘭瑾。
幸好,是他熟悉的成年體狀态的賀蘭瑾。
他走過去,坐在他的榻邊,胸口悶悶的。
如果識海裡一切都是他經曆過的,那謝瑜青可以理解為什麼賀蘭瑾如今被養成了這樣。
一個正常人如果擁有這麼扭曲的童年,八成都會變得奇怪。雖然不能苟同賀蘭瑾随意踐踏人命的舉動,但他不能否認,他确實有點心疼他的遭遇。
就連一向脾氣暴躁的賀蘭玥,謝瑜青也生出了幾分憐愛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