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知序的話,讓陸淮腦海裡閃過溫言漂亮得一貫張揚的臉。
十五歲那年中考,陸淮考得一塌糊塗,陸知序捐了不少錢給培風中學,才把他塞進高中。
開學前一天,他不情不願被陸知序揪去學校報道,在校長辦公室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溫言。
和他不一樣,溫言是作為全市第一名的天才少女,被培風中學免除學雜費還附帶獎學金特招進來的。
陸知序帶着他去校長辦公室的時候,溫言剛從裡面出來。
那時候已經是盛夏的尾聲,鳴叫了整個夏天的蟬都偃旗息鼓。
微風不急也不燥。
是個很好的天氣,也注定要遇見很明朗的人。
迎面而來的少女紮着高高的馬尾,飽滿白皙的臉上瑩着珍珠般的微小汗珠,陽光底下閃起光,明媚得不成樣子。
她微擡着下巴,漂亮得像王座上被驕陽親吻盛開的玫瑰。
這玫瑰似乎認得陸知序。
陸淮跟在陸知序身後,眼見這漂亮少女眼裡一閃而過的驚喜。
她一點也沒瞧見他。
滿心滿眼都是陸知序。
陸淮聽見少女的聲音裡有壓不住的雀躍:“陸先生,好久不見。您怎麼也在這兒?”
陸知序的回答仍舊是淡淡的,他似乎對誰都那樣兒。
“嗯,帶我這不成器的侄兒來見見校長。”
溫言輕輕“啊”了一聲,眼裡這才有了陸淮的存在。
陸淮摸着鼻子,不自在地移開眼神,生平第一次有些後悔。
後悔懂事太晚,後悔初遇太倉促。
而後來朝夕相處的那三年裡,這玫瑰也從未低過她漂亮的頭顱,無論何時何地,何種天氣,她總是明媚的,盛開的。
甚至連要進陸家給他當家教,都是她主動提出的。
溫言謹慎,提起這茬時,臉上還十分周全地帶着一點點刻意演出來的嫌棄。
仿佛生怕少女心事被誰拆穿了去。
陸淮沒有什麼拒絕的理由,他看得懂溫言驕傲底下藏着的小小企圖。
他看着這玫瑰一點點如願将自己栽種進陸知序的花園,他本也以為這花會按着花期一直盛放的。
直至十八歲那一年的冬天。
那時溫言找到他,整個人都是蒼白的。
她原本明媚的顔色像是被什麼東西洗刷過,摧毀過,周身隻剩下寡淡與冷清。
得知她開學壓根兒沒去京大報道後,陸淮忍不住狠狠啐了一口,将人推在牆上,惡狠狠問:“溫言,你他媽的是不是談戀愛談得腦子都不好了?多少人想進京大求都求不來,你這麼好的成績你說不去就不去?"
“怎麼,書都不讀了,真特麼想給陸知序當金絲雀啊?什麼年代了還玩金屋藏嬌那一套?他要是把你圈起來玩膩了你以後怎麼辦?啊?”
陸淮盛怒之下口不擇言,話剛出口就後悔。
眼前原本隻是蒼白的女孩兒,一瞬間宛如蕭條了、枯萎了、凋謝了似的頹靡下去。
她的刺呢。
那個總是揚着下巴說“陸淮你少在這兒放屁”的驕傲的人哪去了呢。
溫言無力地掙了幾下,卻很輕松就掙脫了陸淮。
他也本就心不在焉。
“少□□姑奶奶的心,我高二暑假就考了雅思交了資料,這半年隻是在等offer下來而已。”
她眉眼冷厲,陸淮恍惚中甚至覺得看到了那個從小到大再熟悉不過的影子。
但就連他自己都沒發現,溫言這話一出來,他立時微不可察松了口氣。
陸淮恢複了點情緒,暴躁開口:“那你特麼的把自己折騰成這幅鬼樣子是怎麼回事?怎麼,演給陸知序看啊?他就不是吃這套的人!”
溫言打斷他的煩悶:“他不知道我要出國,沒打算跟他說。你幫我個忙。”
“什麼?”
“别讓他找到我在哪兒。”
……
眼下陸知序拷問的眼神,簡直讓陸淮無處遁形。
他眼底有什麼濃稠的黑意,一汩汩朝外冒着,看久了能把人吞噬進去似的。
“說話。”陸知序聲音裡少了點耐心。
陸淮眼皮一抖,張嘴就認了:“是我幹的,溫言出國前找我幫忙,不讓你煩她。”
陸知序語氣寡淡到了極緻,聲音像攏着山頂經年不化的雪:“陸淮,别挑戰我耐心,你知道我在問什麼。”
“我是問,溫衡。”
陸淮汗涔涔地坐直了身子。
他瞳孔飄忽地閃爍,大腦裡的弦仿佛被催至崩斷邊緣。
陸知序分明在試探他!
冰涼的心悸感如夏日烏雲,遮天蔽日地罩住陸淮殘餘的勇氣。
對陸知序撒謊的勇氣。
陸知序修長手指仍舊敲着,很慢,很沉,無聲卻殺氣騰騰的催促。
夏日的躁意黏在陸淮身上。
他額頭滲出了汗,身體因焦慮而忍不住微側,從面向陸知序那一面,一點點側過去面向大門那頭。
他幾乎想奪門而逃了。
從溫言告訴他這個消息那天起,他就早知道一定會有這一天的。
他問過,看着嬰兒床上丁點大的溫衡問過。
問溫言憑什麼信他能從陸知序的拷問底下替她守住這個秘密!
溫言坐在台燈底下,頭也不擡地看着厚重的文獻,語氣冷淡又肅殺。
“又沒讓你把秘密帶進棺材,替我熬過前幾年。過幾年他也就忘了。”
“那要是他不忘呢?”
鬼使神差地,陸淮問了一句。
溫言筆頓住,纖細筆直的背影也跟着頓住:“不忘?不忘就不忘吧。”
“要是問起你你願意說就說,反正也和他沒關系了。”
許是溫言那時候的語氣太涼薄,又或者是因為英國寂靜嶺一樣的傻b天氣,總之陸淮那天周身發涼,涼得他心底下一陣陣浸着寒,當場訂了票飛去加州曬了足足一月的陽光,把自己曬成個黑皮都沒能化得開那股寒意。
可也是因着這股寒意,倒叫此時此刻的陸淮借着這寒,扛住了陸知序的審判。
就算要說,也該溫言自己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