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的他并不知曉,他所看到、聽到的一切,落在史書裡,不過是區區幾個字眼。是演義裡,一段占據篇幅不多的背景。
他的胸中升起憤懑,他的目光開始在文字、在道經裡探尋。他終是在腦海裡,在久遠的記憶中,翻找出一句模糊不清的話語。
那是來自四百年前的黔首,發出的呐喊:
“王侯将相,甯有種乎?”
他無意于成為王侯将相,成為那些大人物中的一員。可他想,那些如同草芥一般卑賤的百姓們,是不應該如此死去的。
如此悲慘且沒有聲息的死去。
他開口,以手中九節杖指向天空,問自己、同樣是問身邊人道:
“你們看到了什麼?”
“什麼?”
高高在上,籠蓋四野的蒼穹?不可揣度的天意?大漢四百載歲月裡,近乎被神話了的天命?還是洛陽城裡,不曾将目光瞥向無數普通生民的帝王将相?
不,都不是。
他說,“蒼天,已死。”
斬白蛇起義,從沛縣走出的高祖皇帝死去了。
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的高後、文帝景帝死去了。
有雄心,有壯志,打出了一個民族的自信與尊嚴,卻又差點将帝國帶到泥潭的孝武皇帝死去了。昭帝、宣帝、元帝......
再造大漢的光武皇帝,同樣是死去了。
這世間,從來就沒有什麼是永恒不滅的,不是嗎?
他假托神明的意,宣告了蒼天、宣告了這四百年大漢的死亡。
即使他的内心裡清楚,蒼天沒有死,大漢沒有死。
這世間如果有天命,那麼天命尚在大漢,尚在那些或是有着巨大名望,或是有着強壯的兵馬、武器與堅硬盔甲,或是有着幾代人積累的大人物手中。
可是那又怎樣呢?
他要那沒有壓迫,沒有百姓受難,沒有人病死、餓死的黃天降臨。要使天平世降臨。要......
請大漢赴死。
讓蒼天去死。
他訂下了起義的名号,約定了起義的時間。他的信衆,他的威望,早已在不知不覺裡如同雪球一般滾大。
他的心中,那些被無視和抛下的百姓心裡,積聚的怒火,早便已經燃起,隻待燎原。
他們要這世界,要那都城裡不曾聽到他們悲慘哀嚎的大人物們,俱是聽到他們的呐喊。可......
誰又能想到,那叫他親手救下并且交托信任,收為弟子的唐周,竟然會選擇背叛呢?
起義的事,暴露了。
接下來他們面臨的,将會是官府的鎮壓與絞殺,是官兵與各地豪強的利刃,是......
是什麼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想要救人,卻隻能看着人一個個死去。
他想要治病,卻隻能給病人一碗碗淡得幾乎沒有任何藥味的符水。
他想要使這天地改變,讓那太平之世來臨,換來的,卻隻是将那些跟随了他的信衆,帶到百死無生的懸崖。他......
他沉默了許久許久,怔愣了許久許久。
他聽說,那從很早之前便跟随了他,卻又因唐周的告密而被車裂的馬元義在頭顱與四肢分離的最後一刻,尚在高呼蒼天已死,恨不能早見太平之世來臨。
他聽說,洛陽城裡那被搜捕出來的太平道信衆們,口中念着《太平經》上的教義,面無懼色,坦然赴死。
他聽到了帳篷外的對話,看向了帳篷外那些追随了他的民衆。
是有人在閑聊,是有人在問過身邊的同伴。
“聽說官兵要來了,你會怕死嗎?”
“死?當然怕啊。可是戰死,被官兵殺死,能比病死,餓死,更痛、更加難受嗎?”
“這......我也不知道。不過我聽說,馬元義師兄被......被五匹馬拉着,從五個不同方向......連屍首都沒法尋回,沒法入土為安。”
“可是我們這些人,本來就......死便死了。我爹娘就是餓死的。死後半卷草席子一裹,挖坑的農具自然是沒有,買不起的。我就用手挖啊挖......”
他擡頭,遙望過洛陽方向。他手中九節杖舉起,不再有任何遲疑。
他說,“歲在甲子,天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