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骞想說沒關系，按照他的能力，隻是去找到源頭應該沒有問題的。

但他環視一周，驚秋秦樓白霄等人向他投來的眼神，他們灰白的防護服早已落滿黑糊糊的塵埃，仿佛要和腳下的焦土慢慢融為一體，透明防護帽後那一張張年輕的臉龐，是否值得跟着他孤注一擲？

他們出來快十個小時，無論是體力還是精神壓力，都已經不再适合往前走，但若是不往前走，這塊巨石所帶來的新鮮泥土一夜之間會被焦土吞沒，會被高輻射的環境所影響，甚至，此後可能再也找不到。

該如何抉擇？

很多時候他都覺得自己的堅持是毫無意義的，蟻村越來越多的人逐漸失去生命，出生率下降，嬰兒病死率逐漸增多，資源也在告急，對地面的探索仍舊一無所獲，他們的歸處仍是虛無缥缈。

就在這時，零遊從巨石後慢慢走過來，手裡還拿着鑷子，向和骞道：“隊長，我願意随你前往。”

零遊心思細膩，敏捷，和骞沉默片刻中零遊就讀懂了他的猶豫。

接着，驚秋秦樓白霄，還有更多的人，像是被這句話激發了一般，紛紛向和骞靠攏，他們隔着透明防護帽，一個個張着嘴巴一言一語，眼神帶着堅毅和無所畏懼。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比起在蟻村一日複一日地走向生命的終結，甯願為了人類的延續而做出鬥争。

“行了行了，怎麼弄得跟生離死别似的，”總控室将這一幕投放進每個人眼底，大屏幕前擁擠的人潮偶爾會有兩三人散開，他們用袖口偷摸擦着臉上的淚痕，像是怕被人看見。承桑堅硬的聲音打破了短暫的沉默，他揶揄着說道：“我說老大，你這兩年不見，猶猶豫豫這不像是你啊。怕死啊？怕死你讓我去，等着！我這就帶着人上來！”

驚秋被逗笑，打趣道：“孫子，還輪不着你，你就好好看家吧啊。”

“我又不是狗，我看什麼家，要看自己回來看。”

“嘿，我說你小子，聽不懂人話是吧。”

“行了。”和骞打斷驚秋即将要發火的趨勢，對着所有人說道：“所有人聽着，承桑帶一小隊人上來，要求入隊年齡不能低于一年，年齡不能小于20歲。坴鴛，帶人将指路牌，氧氣和各種補給物資準備好先送過來。零遊帶兩人留下繼續樣本采集，秦樓，驚秋，白霄，跟着我繼續向前，為承桑帶領的小隊做好掃清工作！”

所有人都在這一刻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朝着和骞的方向站立，聽着他穩重冷靜的聲音在透明防護帽裡回響，随着那爆炸似的“立刻執行！”傳入所有人的耳朵，所有人異口同聲道：“是！”

承桑擡腳出了總控室，天煶依舊盯着屏幕上這一幕，神色沉重，半天沒有說話。

宋璞跟緊承桑，沒走出兩步就被甩開，剛才看着那令人感動的一幕，沒由來的跳出一個想法，他想去地面看看。

不過在請求讓承桑帶他去的時候就被一口否決，然後就是承桑頭也不回的這一幕。

“承桑！”宋璞喊了好幾聲，前頭的人沒應，反而走得更快：“承副隊！”

承桑倏地站住，回頭，隔着不遠的距離上下打量着宋璞，特别是那雙發着金黃的眼睛。

等宋璞氣喘籲籲小跑到跟前，他才用僅僅兩人聽得見的聲音問道：“你··記起來了？”

宋璞點頭。

走廊空無一人，承桑身後就是通往守護神戰隊的門禁，

“不錯嘛，雖說這次比上一次用時僅僅短那麼一點點。都想起哪些了？”承桑拿着門禁卡的手垂在一旁，注意到宋璞的視線一直落在這張卡上後，随後将卡夾在手指之間，卡的一角輕輕地點了兩下自己的鼻尖，把宋璞的注意力引到他的臉上。

宋璞迎着承桑打量懷疑的眼神，看了一下他身後的門禁，說：“咱們邊走邊說？”

承桑點鼻尖的動作猛地停住，然後翹着嘴角笑了一下，那神情在說，你敢騙我試試。

宋璞跟着他走進守護神戰隊所在的區域。

如同昔日一樣毫無變化，一切照舊。訓練場，廣場，休息室，浴室等，各個區域有序規劃，來往的人群紛紛跟承桑打過招呼，此時已經是淩晨，但這裡依舊燈火通明。

宋璞記得在曾經剛加入青龍小隊那會兒，沒日沒夜的訓練依舊達不到去地面的标準，他的身形太過消瘦，力量弱，甚至不能負擔防護服所帶來的重量，但他不甘心被地面那道艙門隔絕在内隻做補給的工作，于是大起膽子請求承桑能夠訓練他。

每天鼻青臉腫的回到宿舍，長達好幾個月，直到讓那些起初進青龍小隊一起訓練的人懷疑的眼神，那些說他靠關系走後門進隊的人一個個都閉了嘴才結束，但那不是真的結束，而是另一個危險的開始。

他第一次進入地面，就跟和骞一同經曆了莫名其妙消失又莫名其妙出現的奇妙之旅，弄斷了兩根檢測儀，還丢了好幾個反光指路牌，被判定為身體素質不達标，不适合執行地面掃清工作。

他不懂為什麼知道全部事情的和骞在一旁沉默不語半句話都不說，開始他以為是和骞害怕大家知道影響他在隊裡的地位。

在坤靈柱緩沖區觀察室的時候，一個人生着悶氣一句話都沒跟和骞說過。

最後還是承桑來找到了他，解釋了其中原委。

如今說起這事兒，他才好似如夢初醒，原來和骞對他的感情是不同常人的，甚至為了他的安危向所有人撒謊，他也是在和骞生涯中，第一個想要通過藏起來的方式去保護的人。

“所以這次他離開，也是拜托了你來照看我。”宋璞一步也不離開地跟着承桑。

“可不是嗎？”承桑穿好黑色戰服從換衣間走出來，将手腕上的扣子拉緊，“我一下坤靈柱就去公共社區找你了，你說他就怎麼那麼神通廣大呢，知道你在那地兒。”

宋璞很想說他除了去那裡，别的地方都去不了，因為他沒有門禁卡。

“能帶我上去麼？”宋璞用手指了指那個巨大的坤靈柱。

“那肯定不行，但你可以在這裡等着。我要是帶你上去，他非得扒了我皮不可。”承桑彎腰瞟了一眼他指的方向，然後将帽子戴好。

宋璞最後一絲希望落空，神情有些呆滞地望向坤靈柱的方向。承桑隻輕輕瞥了一眼，然後好似不耐煩道：“去去去，你别那個表情行麼？跟我好像又欺負你似的。但我們可說好了，你隻能在緩沖區，不能去預備區，地面也想都别想。”

坤靈柱除了特别高，還很大，就像一個巨大的電梯，可以通往不同的樓層。

那些樓層就是緩沖區，作為剛從高輻射區域的地面人休整恢複，急救，和隔離的區域。

他們不能将地面的一切含有輻射的危險物質帶入蟻村，故此設立了隔離區，隔離完成後，需要通過體檢的方式确認安全後才能下降至守護神廣場，回到蟻村。

這一點宋璞是有印象的，而且地面相當危險，他現在這個身體狀況 ，還是不要去添亂的好。

承桑迅速的集結了十多個人，按照和骞的要求進行篩選，上一次出任務的人不能連續出任務所以沒有考慮，還要留下人預備着以防不時之需。

宋璞跟承桑一同上升到緩沖區就把他放下，然後随便給他指了一間房供他休息，之後宋璞便在緩沖區一直等待。

臨走時，承桑給了他一個耳麥似的物件，讓他戴着，可以随時聽見公共頻道傳來的公告。除此之外，他對外界的信息一概不知。

但自從這耳麥戴上後，竟一點聲音也沒有，他都快懷疑是不是給了他一副假隻是拿來安慰他的，最後他都在觀察室睡着了也沒等來耳麥發出聲音。

承桑到達地面後迅速與和骞彙合，和骞帶人已經将指路牌插到了險些被巨石砸到了的那片上坡路。

兩人彼此沒有多說，和骞也沒有辦法再送他們了，驚秋秦樓白霄的體力已經到達極限，來來回回兩三公裡不知道跑了多少趟，臨走時，和骞隔着透明防護帽望着承桑帶去的人，登上那片未知的山坡，欲言又止。

“回去休息吧，老大。”承桑在透明防護帽裡朝他道，然後隔着稍遠的距離對他微微笑了一下，但承桑原本硬朗的臉上卻沒有因此感到任何欣喜高興，那不是一種值得開心的笑，而是分離的笑。

和骞動了動嘴唇，說了一句：“兄弟們保重，等你們凱旋。”

站在山坡上的灰白色人影，與山坡之下的灰白色人影，隔着那道由巨石在焦土上摩擦出來的深深溝壑分離兩端，他們透過漫天塵埃的黑霧，透過那層堅硬的透明防護帽，将對方的樣子深深刻進心裡。

前路未仆，但他們的心仍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