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影扶疏,圓月高懸。
今日是個難得的晴夜。按人間黃曆來看,諸事皆宜,尤宜嫁娶。
重妩曾無數次悄悄在心底描摹自己出嫁時的圖景——花好月圓,鳳冠霞帔,良人如許。
而今她終于得償夙願。
隻是此刻,那猩紅嫁衣在血泊裡暈成暗色,紅燭炸開最後一朵燭花,憧憧光影黯了下去。
她攤開手心,洇洇地往下淌着血。溫熱的液體淋漓濺落,落在跪在地上的少年額上,不知是血是淚。
重妩俯下身子,輕輕撫了撫那少年慘白的臉。
“真是一條好狗啊。”她綻出一個詭麗的笑,指尖覆上掌心匕首,“為給那位虛僞至極的帝君賣命,你竟在本座身邊演了這麼多年戲。事到如今,本座已分不清,你哪句話是真心,哪句話是假意。”
那少年身下血流成河,早已奄奄一息,卻還強撐着一口氣,顫抖着伸出一隻手,卻在觸及她衣袖的那一瞬頹然垂下。
“仙界之人,虛情假意。”她笑意更盛,“可笑的是,本座居然信了你。”
少年氣若遊絲,聲音已輕得幾不可聞,似是用了全身力氣才擠出一句:“阿妩......我對你......”
重妩微笑,蓦然用力,那隻匕首已深深插進少年心口裡。
“不必多言。你我從此,死生不見。”
——
......好冷。
“姑娘!姑娘!”有人在她耳邊聲聲喚。
重妩緩緩睜開眼。
眼前漫天飛雪。她恍了恍神,見身前有一着青衣的小仙童扶着她,正伸手探她前額,憂心忡忡道:“姑娘,你在這雪地裡跪了太久,方才體力不支,暈過去了。我看你有些發熱,不如先帶你回玉清宮歇一歇罷?”
重妩隻覺靈台正漸漸恢複清明。她定睛往身下瞧去,見自己跪在石階上,雙膝深深陷進雪層,懷中還牢牢抱着一副牌位。
小仙童目露不忍。
這女子已在雪地裡跪了整整三天三夜,早已凍得面無血色,穿得也是件缟素麻衣,像是個尋常人家的農戶女。
隻是尋常農戶女哪會有這般好的顔色?膚光勝雪,殊色絕豔,一雙蛾眉輕輕蹙起,似泣非泣,楚楚可憐。小仙童雖非凡夫俗子,卻也忍不住對這弱柳扶風般的美人生出恻隐之心。
他見那女子神情恍惚,又道:“姑娘,掌門師尊尚在閉關,你若當真要入我宗門,待掌門出關後再來也不遲。眼下你受了寒,先随我回玉清宮罷。”
重妩終于想起來了。
這裡是天下第一大宗——逍遙宗在人界的仙府,玉清台。
她是來這兒拜師的。
那小仙童見她不答,以為她發熱嚴重得神志不清了,直接将她架了起來。重妩一個踉跄,小腿處一陣酸麻,倚着那小仙童蹒跚走了幾步,聽他溫言安慰道:“玉清台雖不留外客,但斷斷沒有放任你一個弱女子暈倒在雪地裡的道理。你且随我回去休養幾日,病好了再說旁的事。”
重妩見那小仙童一臉憐憫地望着她,索性配合地作出一副柔弱無骨的嬌怯模樣,身子綿軟地半靠在那小仙童胳臂上,柔聲道:“多謝小仙君,小女子感激不盡。”
那小仙童臉一紅,連忙擺手道:“不敢當不敢當,是我師兄派我來的。”
重妩柔婉地點點頭:“那也多謝小仙君的師兄了。”
說罷,她幹脆利落地雙眼一阖,裝暈過去了。
——
再睜眼時,她已躺在一處軟榻之上。
床帳上懸着的紗幔被晨風掀起一角,漏進的微光刺得她眯起眼。
方才隻是裝一裝暈,誰料這幾日跪得太久,竟一不小心真睡過去了!
重妩四周張望一圈,見窗外雪下得愈發緊,漫山遍野的青松覆了皚皚白雪,真如世外桃源一般。
她正賞着山中美景,一片靜默中,忽有一個陰柔女聲響起,幽幽道:“堂堂妖族至尊,竟扮作個小寡婦,還在逍遙宗門外跪了三天三夜,就為求那掌門收你為徒。重妩,你不嫌丢人?”
重妩唇角的笑意驟然凝固。
她見房門緊閉着,遂從袖中摸出一面銅鏡來。那銅鏡四周白霧缭繞,重妩輕撫那鏡面,鏡中倒影忽得扭曲,浮現出一張人臉來,隻是那張臉籠罩在白霧之下,看不分明。
方才正是那鏡中人臉在說話。那人譏諷道:“再怎麼說你也是一界之主,曾經也算六界中叱咤風雲的人物,如今居然為了拜入仙門跪在雪地裡,若是被妖界之人知道了,你身為妖皇的顔面何存呐?”
重妩低低歎了口氣:“本座也是情非得已。”
她也不想啊!
關于她為何要放着好好的妖皇不做,卻又是大費周章、又是自賤尊嚴地跪在玉清台求那位逍遙宗掌門天機真君收她為徒麼......這還要從三百年前的一樁舊事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