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仰頭看她,滿臉對着笑,一面解下巾帻擦汗,一面擺手朝她道:“娘子,方才二哥來街上尋我,與我說……”
“咳!”
門口的武松一聲輕咳,武大話頭一頓。
不等潘月細看兩人神色,仿似突然想起什麼,武大笑出滿臉褶子,喜氣洋洋繼續道:“娘子,二哥他昨兒個晚上剛接到鄰郡獵戶讓人遞來的口信,說是知縣念他打死了景陽岡上的吊睛白額虎,為民除害,實乃英雄好漢,願參他做個步兵都頭!”
不等潘月細思,武大又上前半步,搓着手道:“清河雖好,四鄰皆知你我出身……加之那幾個平日裡無所事事的,為頭的愛嚼舌根……二哥與我商議,娘子若是不棄,不如你我同搬去陽谷縣,重新開始?”
“搬去陽谷縣?”
潘月看着日照下的武家兄弟,心口一沉。
——打死了吊睛白額虎的武松沒能立即被陽谷縣知縣敬為步兵都頭,卻先回了清河;被迫下嫁武大郎的潘金蓮沒能“為頭的愛偷漢子”,卻在花轎内毅然決然赴了黃泉……故事分明早已轉向,冥冥中誰人執筆,非讓故事搬上正軌,非讓他們仨搬去陽谷縣?
“娘子?”
見她神色陰晴不定,武大下意識看向身後的武松,又緊蹙着眉頭朝她道:“娘子是有惦念,有什麼放心不下的?”
放心不下?她初來乍到、孑然一身,有什麼放心不下?
若非說有什麼放心不下……猝不及防的,潘月腦中突然掠過一雙澄淨透亮的狐狸眼,皎皎如水、一動不動,仿佛一心一意隻她能倚仗。
握着扶手的五指微微一曲,潘月提斂起衣擺,一面下樓,一面朝他兩人道:“你們先收拾,我一會就回!”
“娘子要去何處?”
武大急得跺腳,想大步跟上,回頭看了看依舊在廊下的扁擔,轉頭朝武松道:“快!二哥,跟上你嫂嫂!莫要走丢了!”
鼻尖微微一動,松松頭一歪,颔首道:“哥哥放心,弟弟去去就回!”
*
春河潺潺的村口,綠柳如縧的野林間。
遙遙見雲雲徘徊在他早些時候待過的木樁前,松松下意識放緩步調。想來是追來時趕得太急,看清她滿目焦急模樣,小狐狸的兩靥忽而有些燥熱。
“雲雲?”
他大步趕上前,垂暮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木樁,又看向雲雲,語氣裡懷揣着不自知的期待,開口道:“在找什麼?”
“沒事!”
左顧右盼不見小狐狸的蹤影,潘月心下焦躁,一時顧不上對方對她稱呼的不合宜,跑回到空蕩蕩木樁前,左右張望。
這是?
一小撮嵌在嶙峋木樁裡的狐毛映入眼簾,潘月雙瞳微縮,小心撚起那小撮狐毛,取出帕子收起。
“雲雲?”
看她把包着狐毛的帕子收入懷中,松松臉上忽而浮出可疑的紅暈,看着潘月的眼睛,仿佛羞怯道:“雲雲為何、為何要……”
小狐狸頰邊生燥,兩靥紅得似要滴出血來。
“如何?”
潘月眼裡浮出莫名,擡頭瞟他一眼,站起身道:“天時不早,有什麼事回去再說。”
松松欲言又止,良久,看了看她收着狐狸毛的胸前,颔首道:“……好。”
*
三日後,陽谷縣,紫石街。
天剛蒙蒙亮,武松去陽谷縣衙點卯,武大去縣前擺攤賣炊餅,偌大的租屋裡隻潘月一人。
堂下桌上堆滿了瓜果,是武大前日自縣前帶回,再三交代說:他三人初來乍到,總要分發些瓜果點心與鄰裡,才是禮數。
潘月深以為然。
——早日弄清王婆是何模樣,茶坊在何處,每日繞着走,當能避開不少不必要的麻煩。
半個時辰後,收拾完屋中上下,潘月挎上滿滿當當的瓜果籃子,掩上了家門。
開銀鋪的掌櫃名作姚二郎,紙馬鋪裡的當家名喚趙四郎,與之相鄰酒鋪的掌櫃姓胡,王婆茶坊隔壁是個賣馉饳兒的鋪面,裡頭長臉男子姓張……
現實裡的紫石街巷口比書中幾行冷冰冰的文字更為熱鬧紛呈。
一路陪笑閑話,潘月隻來得及記下各家的姓,具體名作什麼,卻是無論如何記不清了。
口幹舌燥抵達後巷的喬家,已是半個時辰後。
潘月正暗暗感慨《水浒傳》中戲份頗多的瘦猴郓哥原是一副瘦骨嶙峋機靈模樣,一街之隔的鄰巷突然傳來哐啷轟隆,依稀咒罵打砸聲。
“這是?”
潘月下意識擡頭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神情莫名。
“似乎是後巷趙二郎家!”
不等分明,郓哥将門邊滿裝了瓜果的柳籠栲栳往裡一踹,一面放下門簾,一面側身朝她道:“走!我與嫂嫂一道去看看!”
“趙二郎?”潘月跟上郓哥,一面道,“這位趙相公有仇家?”
“趙二郎素來與人為善!”
郓哥連忙擺手,一面引路,一面回身解釋道:“不瞞武家嫂嫂,那趙二郎兩年多前生惡疾去了,而今家中隻趙婆與趙家小娘子母女二人,平日裡也友愛鄉裡,今日也不知是開罪了哪路神仙?”
三兩句話的功夫,繞過巷口,裡三層外三層的趙家已近在眼前。
“大嫂且慢!”
潘月正要朝前,郓哥一把将人拉住,而後緊擰着眉頭,伸手指着人群裡手持棍棒、形容猥瑣的幾個,沉聲道:“此等架勢,趙家母女莫非得罪了李衙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