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雲笙側頭,那張臉隻有巴掌大,手裡的攝像機是她最完美的掩護。
應李可的要求,聞禧隻有一雙大眼露在外邊,防曬衣的帽子一蓋,那雙眼恰巧隐在帽檐的陰影下。
所有的情緒像是被層層包裹,不輕易被察覺。
她手中的鏡頭時刻跟随李可,舉着攝像機,不停後退。
随着步子,眼眸緩緩走出陰影,陽光刺激的一瞬間,有些晃眼。
隻是微微一眯,趙雲笙便瞧見她的眼中有什麼東西,在刹那間如同流星般,劃進藍色的醫用口罩裡,消失不見。
趙雲笙心尖滞了一瞬。
她依舊一言不發,做一個合格的傾聽者以及攝像師,利用一個擦汗的假動作,殘留的淚痕連帶着額上的汗水,被她神不知鬼不覺地抹去。
趙雲笙抓着設備箱的提手,骨節泛白。
聞禧中途休息了一會兒,今天拍攝多數在戶外,路的兩旁有許多高聳入雲的大樹,拍攝對象不時地在樹蔭底下,不時地在暴曬的陽光底下,為不影響效果,聞禧偶爾停在原地,調整攝像機的參數。
正是在這個時候,頸間忽地多出一個東西來。
微風徐徐,格外涼快。
聞禧定睛一看,是一個小風扇,詫異地盯着趙雲笙,驚喜道,“怎麼會有這個?”
趙雲笙身上短袖短褲球鞋,沒有一點防曬措施,無論何時,身上總是清爽幹淨的氣質。
而聞禧利用防曬衣包裹得嚴嚴實實,身上總是汗流浃背的狼狽,仿若和趙雲笙處于兩個不一樣的季節。
“提前準備的。”,趙雲笙說完,将一把古風團扇又遞給李可,補了一句,“這比較美觀。”
“謝謝。”
聞禧嘴微張,直在心裡感歎,趙雲笙這“助理”,不愧是敢提100塊一分鐘的“助理”。
真是面面俱到,連拍攝者上鏡都考慮到了。
要不說,人年紀輕輕能當上市公司老闆呢,在她這兒簡直是太屈才了。
“咳。”,注意到她的分心,趙雲笙清咳一聲,而後便瞧見她眼尾上揚幾分。
——
之後她們又一同前去清荷鎮小學,那是李可的母校。
說起來,也算是聞禧的母校,隻不過聞禧隻待了一個月不到,後來被聞芝美接去江州,和當時比聞禧大一屆的趙雲笙一起,在江州一小上學。
清荷鎮小學早已褪去過去的老舊模樣。
嶄新的教學樓,操場的跑道也不再是跑起來塵土飛揚的泥路子,而是全新的塑膠跑道。
隻有升國旗的地方依舊是老樣子,李可站在那個位置,仰起頭來,看着飄揚的國旗,思緒飄到很遠。
在這裡,聞禧聽到了她和奶奶的故事,“我會永遠記得宋老師,她是自我父母去世以後,對我最好最好的人。”
回憶回到十幾年前,李可才驚覺時間仿若隻是一個數字。
她歎息一聲,“17歲那一年,我已經辍學打工有一陣子了,後來宋老師在一家早餐店撞見我刷盤子,才知曉我叔沒讓我繼續念書。”
“她對我的現狀感到很惋惜,不願意我一直這樣。”
“後來,她再度找到我,表示可以資助我上學,鼓勵我不要輕易放棄,甚至和我叔提出來收養我。”
她曾經以為,她的人生會在父母去世的那一刻起,跌落地獄。
可宋小瀾的出現像是一道光,又讓她重新燃起希望。
她每天除了刷盤子,就是等,等着宋小瀾和叔叔談妥,然後可以讓她繼續念書,即便不是收養也沒關系,隻要能讓她繼續念書,她什麼都能接受。
“可是……”,她語氣忽然黯淡下去,鼻尖一酸,聲音幹澀,“聞禧,我沒等到。”
話落,聞禧心間一滞,猶疑地問:“奶奶……食言了嗎?”
李可卻搖搖頭,說起前因後果,“我叔叔生怕我真的被你奶奶領養,再沒有利用價值,便想辦法,把我嫁出去,以賺取高額彩禮。我不從,就跑了出去,但我也沒别的地方可去,我身上沒有一分錢,沒有手機,沒有身份證銀行卡,我什麼都沒有。”
“我隻能跑去你家,我想問問宋老師,她說要資助我收養我的事還作數嗎?宋老師她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可那天我拍了很久很久的門,我沒有看到任何一個人,我接連去了七天,在門口哭了很久很久。我很難過,我直覺我的希望要再次落空了。”
“後來,我才知道……”,她語氣停頓,蓦地看向聞禧,眸中有遺憾,又有幾分心疼,“你們家出事了,聽說,你和你父親同時發生車禍。你重傷,而你父親去世了。”
聞禧抓着攝像機的手倏然間緊握,呼吸停滞一瞬。
内心一直避而不談的事情,在清荷這個小鎮多次以這樣的形式,再度重現。
回來清荷也将近半個月之久,這是聞禧第三次從别人的嘴裡聽到父親離世的事情。
不知為何,此時聞禧忽然心生一種強烈的宿命感,每個人的命運仿佛都從那個時候開始,發生巨大的轉折。
她的,李可的,媽媽的還有……
她下意識擡眼,與趙雲笙的目光在空氣中交彙。
四目相對的一刹那。
聞禧腦袋木了一瞬,又立馬回神。
慌忙無措間,她别開臉,而後動作僵硬地固定好攝像機的角度。
趙雲笙默不作聲,視線依舊停留在聞禧的身上,即便聞禧沒看他,也能感受到,熾熱的一道光,仿佛要将聞禧看穿。
“要不要我來?”,他問。
聞禧低睫,搖搖頭,“沒事,我可以。”
李可繼續道:“等宋老師緩過來時,再來找我時,我已經被我叔嫁給了現在的丈夫。”
聞禧的心情五味雜陳,她很想問“你怪奶奶嗎?”。
可聞禧内心掙紮了半晌,還是沒問出口。
不管是他們家,還是面前的李可,十幾年前的事,無論屬于天災還是人禍,都像是避無可避,她們都成為了實實在在的受害者。
李可很聰明,她像是看穿了聞禧的心思,釋然一笑,“聞禧,我從來沒有怪過宋老師,她是好人。你和她一樣,都是好人。”
“可我知道,宋老師她對此很愧疚,她從來不欠我,你們家遇到那樣的事,她本就自顧不暇。我隻恨我叔恨我嬸,15萬,把我的人生葬送在那樣的老男人手上。”
“宋老師她太善良了,我能看得出來,這些年她始終覺得,是因為她的錯失良機,才導緻我的人生過得這樣潦倒,聞禧,你要多勸勸她。”
這是聞禧第一次聽說這件事,但她又依稀記得,在父親出事以前,奶奶似乎在一個午後,曾問過她,想不想要一個姐姐。
為何會記得這樣一件小事,那時候的聞禧已經15歲,她不再是小朋友,她當然清楚,如果父母要再孕育二胎,怎麼也是弟弟妹妹,怎麼會是姐姐呢?
那時候的聞禧權當奶奶在尋她開心,于是也十分配合地回答要!
聽到回答,奶奶坐在那棵石榴樹下,開心地摸摸她的頭。
原來,這個問題是來自于此。
*
後來,聞禧和趙雲笙,又随着李可踏入教學樓,進入一間空教室。
從前排數過來第三排,靠窗的位置。
李可低着頭,緘默無言,手指指腹細細描摹着那張課桌上殘存的塗鴉。
一時間,整個人像是被一層厚重的濃霧籠罩,陷入無盡的痛苦和掙紮之中,眼淚一顆一顆重重地砸在課桌上。
似乎是回憶到什麼,她想和聞禧說,可張了張嘴,聲音卻全數被小聲的啜泣的替而代之,過了半晌,情緒再也控制不住,悲恸欲絕。
聞禧隐約間察覺到那意味着什麼,一瞬間如鲠在喉。
握着攝像機的手劇烈顫抖,她險些沒站穩,而後雙臂重重地垂下。
攝像機被她擱在桌上,聞禧毫不猶豫地上前兩步,李可的頭靠在她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