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附近有不少人間的府邸,平日裡遠遠的可以聽見喧嚣聚會、絲竹管樂,但如此近距離的吵嚷前所未有。
姚黃頓生警覺,她擔心有人進山來采奇花異草,便升到半空,警惕地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人不能用肉眼看到妖身,她也不能擔心暴露。
眼下她修行未滿千年,尚不能幻化為人形,不過她可以附到人身上,再對付他們。
隻見一隊錦衣衛士在林間穿行,四處翻查,似乎在找一位名叫“蕭小郎君”的人。
姚黃略松了口氣,如非必要,她不想在這裡動手,以免暴露了牡丹族群的修行地。
然而尋找的隊伍,漸漸越過密林,朝山谷靠近,姚黃心内焦急,這些人手持箭戟刀叉劃開路,她真擔心姐妹們的本體被劃傷。
她緊盯打頭的侍衛,打算萬不得已時,就附身上去下令讓他們停止搜索,因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她很緊張,擔心把握不住分寸。
就在這時,一道稚嫩卻堅定的聲音傳來:“住手!”
姚黃定睛一看,一位月白錦衣的小郎君出現在密林和山谷的交界處。
他身形瘦削,慘白的小臉帶着一絲不健康的潮紅,目光幽深,渾然不似一個五歲的小孩。
“我不過是出來散散心,你們這般興師動衆做什麼?當這裡是蘭陵嗎?我們蕭氏還沒有到在哪兒都能橫着走的地步吧?”
蕭小郎聲音不大,語氣卻很老成,臉上更是帶着不符合年齡的肅然。
衆人趕緊下跪行禮,動作整齊劃一,看得出訓練有素。
“說了在我面前不要動不動就下跪。”
蕭小郎悠然率先向外走去:“這裡風景不錯,動作收斂點,不要打擾這裡的花花草草。”
衆人立馬起身,小心地簇擁着蕭小郎離去。
早已放松下來的姚黃,瞥向蕭小郎的背影,這小孩真有意思。
她的牡丹小花妖,修為幾十到幾百的都有,因此妖形也多是幼童模樣,個個天真爛漫、活潑好動,她是第一次看到行為舉止都像大人的小孩。
忍俊不禁間,那小孩回頭,仿佛直直望進她眼裡。
姚黃大吃一驚,目光相接的一瞬,她真以為小孩能看到她,随後她反應過來,那蕭小郎應是留意到她們這一叢盛放的牡丹了。
這小郎一身貴氣,威嚴頗甚,卻懂得戀花惜草,她已經有點喜歡這個人間小孩了。
第二天,小孩又出現了。
他一個人來的,徑直找到瀑布旁,恰好能容下兩三人的天然洞口安坐,翻看攜帶的書,間或眼帶欣賞地看着妖娆盛放的牡丹,臉上難得露出一抹愉悅的淡笑。
姚黃一連觀察了幾天,發現小孩仿佛将此處當成了他的秘密基地,也正是在這人迹罕至的山谷裡,他才難得放飛幾分孩童的天性。
終于有一天,姚黃忍不住出聲打招呼。
初初聽到溫婉的女聲,蕭小郎的目光稍顯詫異,但他面色不變,淡定回應。
姚黃忍不住驚奇:“你不怕我嗎?萬一我是來害你的壞人呢?”
“這片山被圍得固若金湯,若真有人要害我,掘地得挖個四五年才能進來吧。”
蕭小郎笑了,笑意不曾到達眼底:“再說,我這條命,若不是家裡人看重,我早就白送給閻王了。”
姚黃默然,心底忽然湧上一陣陣酸楚,小小年紀怎麼會有如此荒涼的眼神啊……
雖然他看不見,她還是揚起笑臉,朗聲問道:“實不相瞞,我是這山間修煉的妖靈,你怕嗎?”
蕭小郎難得露出驚訝的神色,看向聲音傳來的花叢,半響才回應: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如此,也算讓我見識到志怪傳說成真了。”
彼時,蕭梓童五歲,姚黃修煉時日未滿千年,尚不能幻化人形,一人一妖開始了長達十幾年的陪伴。
漸漸地,山間清泉裡老成的童子,長成清俊的少年。
因為身體病弱的緣故,不能行萬裡路,蕭梓童便飽讀萬卷書。
跟知識淵博的他在一塊,囿于一地的姚黃更像一個不谙世事的孩童。
在蕭梓童的講述中,這天下的山河遠闊,市井長巷裡的人間煙火,都讓她心生向往。
也讓她在面臨即将到來的天劫前,滿懷勇氣。
受天地靈氣滋養的妖,在修行滿千年時,都必須經曆上天的考驗。
一旦順利度過天劫,妖的修為将會得到質的飛躍,如果失敗了,輕則修為受損,重則被打回原形。
一個春日午後,原本平靜的天空突然風雲變色,烏雲密布,仿佛要把整座山壓垮一般。
感受到異常天象的姚黃早已躲進本體。
雷聲轟然炸響,一道道閃電劃破長空,直擊山谷中傲然綻放的明黃花瓣。
在天劫的壓迫下,姚黃内心深處的心魔也開始翻湧。
千年修行中的種種執念、欲望、恐懼……也化為心魔幻象,她覺得自己好像置身于蕭梓童所描述的無間地獄。
不知為何,她突然就想到了蕭梓童,那個已然玉影翩翩的貴公子,那個總是跟她柔聲細語的美少年,這般想來,真就有一雙瑩白如玉的手橫在她面前。
一擡頭,少年一貫清冷的雙眼,被焦慮和憂心催得滿目紅絲。
陡然間,姚黃感到一股熱流湧現在心間,途徑五髒肺腑,最後到達眼底,蒸騰出盈盈滿眼的熱淚。
她的身體突然就停止了下墜,感覺到自己被這一股輕柔的力量緩緩托住,這突如其來的安穩,也讓早已竭盡全力的她昏迷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