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婳拍拍阿車的肩膀,像以前一樣哄他,拉長的餘光撇進一雙深不可測的眼眸,她冷靜地避開,假裝沒看到轉瞬即逝的一絲苦笑。
阿飛澀然道:“是我,我回上郡有些事,阿車是......陪我回來的。”字字斟酌,句句苦澀。
心上微痛,壓抑的情緒仿佛有了缺口,唐婳緊緊扶着扶手,盡量平靜地問:“既然離開了,又為什麼要回來?”
“為什麼要把别人牽扯進來,你不知道阿車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嗎?”
阿飛踉跄地後退了一步,勉強站直了身子,眼中閃過一絲倔強:“我會保證他不受傷害。”
唐婳猛地起身,眉頭緊鎖,極力掩飾着眼中的怒火,臉上擠出一個幾乎不可聞的冷笑。
“你拿什麼保證?你有能力保證嗎?”
阿飛的臉色蒼白了幾分:“原來,原來你是這麼看我的。”
唐婳心中好像暢快了幾分,她隐隐明白了自己究竟在等什麼,在等一把劍,一把剖心的劍。
就像黑夜中的刺客,靜靜窺伺着,心中的笃定凝成一句魔咒。
終于,敵人受了蠱惑一般敞開衣襟,刺客一劍刺出,劍刃連皮帶肉喂進展露的胸膛,破開的傷口中流出的是黑夜裡最妖冶的花汁。
唐婳的袖子被唐芢輕輕扯着,她才如夢初醒地低頭。
手上無劍,但劍仍然揮出了。
唐婳跌回座椅中,直愣愣盯着房梁,伸出手反攥着唐芢的袖子,無意識收絞着。
唐芢歎了一口氣:“阿飛,坐吧,我想我們還是讨論一下天牢中的甯長歸。”
唐芢的話無疑一記重拳打出,唐婳暢快又糾結的心被進一步揪緊,她不自覺拔高了聲音:“你要去救甯長歸?不行,你不許去!”
尖銳的話好像觸發了某種機關,阿飛冷冷反擊:“憑什麼?唐姑娘是以什麼身份?雲羅還是......扶蘇的嫔妃?”
正兒八經的雲羅——唐芢默默遠離了兩人,免得戰火燒身。
血氣上湧,唐婳感覺現在自己強得可怕。
“憑什麼?就憑甯長歸欠我一條命,他要不要救,可不可以死,我說了算!這理由夠不夠?”
瞳孔猛地放大,阿飛駭然地哆嗦着,勉強站住的身子終于支撐不住搖搖欲墜。阿車快步移到阿飛身旁,撈住他歪向地面的胳膊。
猶如落水的人拽住了一根浮木,阿飛有了支撐,兩側的手緊緊扶住半曲的膝蓋,好歹不至于踉跄跪地,眼睛卻直勾勾地盯着唐婳,緊咬的牙關中滲出了一絲鹹腥。
“原來你已經知道了......”
連阿車也吃了一驚:“唐姐姐......你知道甯長歸?”
在阿車的認識中,他與阿飛兩人都以為唐婳不知道甯長歸是幕後兇手,于是,一個打定主意要去殺了甯長歸以絕後患,一個順勢引導着苦尋多日的人回到上郡。
阿車勉強從一團亂麻中理出頭緒,卻吐露得語無倫次:“不對不對,阿飛哥是要去殺了甯長歸給唐姐姐報仇。”
此言一出,神遊天外的唐芢也皺眉側目。
唐芢仔細回憶着兩人相遇的點點滴滴,唐婳似乎從來沒有主動問過甯長歸的事,也沒有問過雲羅的事。
原來唐婳不是不知道,隻是不想回憶。
知曉唐婳與甯長歸的恩怨,又知道阿飛與甯長歸的淵源,唐芢嗤笑一聲,一向淡然的神色中透露出幾分刻薄。
“啊?阿飛兄弟不是去救甯長歸嗎?”
也許是察覺屋中氣氛算不得好,唐芢自知失言,掩飾般地捂嘴。
唐婳笃定:“對,阿飛和他的關系,不是一句話就能說得清的吧。”
作為受害者,明明已經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唐婳依舊察覺到一絲落寞的孤寂,心裡泛起一陣苦澀。
唐婳不想再回避阿飛的目光,也不想探究他眼神中的情緒。
“阿飛,你向來重情重義,難道......你真的會殺了甯長歸嗎?”
唐婳直視着阿飛,好像要讓他看清她此刻的嚴肅:“如果你早就知道是甯長歸殺了我,他此刻早應該死了,怎麼會被關在天牢裡呢?”
唐婳每說一句,阿飛眼中的哀傷便濃了一分,到最後,似乎目眦俱裂,眼角淌出了絕望的淚水。
唐婳眼眶微熱:“阿飛,别再自欺欺人了,我們不是小孩子了,所以,回去好嗎?”
“不要讓......衛姨久等。”
唐婳頓住,自查該說的話已經說完,同時她意識到,隻要有時間循環,她今天自剖傷疤掏心窩子的話終究會被循環掩蓋,阿飛不會記得。
給真情以歲月而不是給歲月以真情。
讓時間來蕩滌人世間的情情愛愛,也許到最後,都是水中月鏡中花。
唐婳無比清醒,囑托唐芢幫她關照阿車,告辭離開。
隻要殺了甯長歸,那麼深陷循環的阿飛即使沒有聽到唐婳的忠告,也應該醒悟,脫離這場是非。
唐婳頭也不回地走向門外,今天過後,她要去天牢殺了甯長歸,然後一切将會重回正軌。
阿飛眼睜睜看着唐婳經過了阿車,又略過了自己,毫不猶豫地奔向那一扇門,門外春光煦煦,他隻覺遍體生寒,仿佛她這一走,便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撲通一聲,阿飛跪了:“是我對不起你,你就這麼放過我了嗎?”
阿飛跪得利落,雙膝落地一刹,他便後悔了,他突然很害怕唐婳轉頭,轉頭看見他如今的模樣。
眼看唐婳就要走出那扇門,阿飛迅速抽出腰間長劍,雙手奉上,大喝:“站住!唐婳,求你給我個痛快!”
唐婳步子一頓,她改變主意了,回頭大步朝阿飛走來,停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端詳着他,眼神熱烈。
阿飛微微仰頭,紅了眼眶,心中的羞惱一掃而空,此刻,他的眼中倒映着唐婳專注的模樣。
也許到死,她都将永遠定格在他的眼中。
阿飛嗫嚅着,想說些什麼,最終什麼也沒說。
房中衆人神色各異,阿車焦急地輕喚一聲:“唐姐姐。”
唐婳置若罔聞,伸手摸到冰涼的劍身:“好劍!”她改握住劍柄,阿飛松了手,眨眼間,唐婳便輕輕松松奪下了他的佩劍。
唐婳雙手托着寶劍,試着掂幾下,寶劍沉甸甸的,白皙的掌心迅速泛紅,她微皺眉頭,改為單手持劍,胡亂比劃着。
突然,唐婳橫劍架在阿飛脖子上,劍刃貼近了他修長的脖子。
阿車驚叫一聲,唐芢從靠椅中彈起,待看清唐婳的神色,又窩回木椅中。
唐婳一本正經地來回輕拉了幾下寶劍:“嗯,不錯,就它了。”說着,俯身拽下阿飛的劍鞘,收了劍。
忍住促狹的笑意,唐婳囑托唐芢:“别忘了明天要去草市,不然我所做的一切都白費了。”
唐婳迅速轉身,快步走出門外:“不必送,你的劍暫且借我一用。”
唐婳走得幹脆,幾步之後就将三人留在了她的舊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