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海城市人民醫院,檢驗科。
任月在上本月的第二個夜班。
從外面窗口看進來,整個科室隻有她一個人圍着儀器轉,忙碌安靜。
任月像一個超市收銀員,逐一掃碼錄入标本信息,不時比對檢查,看是否錄錯了。
耳旁充斥各種噪音,儀器低鳴,掃碼滴滴聲。
沒一會儀器報警,試劑沒了,等她補充試劑,調試好儀器,窗口送标本的緻命鈴聲又響了。
夜班就是這個尿性,急診标本或病号一個一個地蹦,隔三差五來一波,不讓她太忙,也沒讓她歇着。
任月又紮了一個小病号的指血,哭聲随着血珠冒出,尖銳撕裂夜晚安靜的僞裝。
口罩後的嘴巴哄着,耐心又響亮。
科室看不到天亮,除了牆上挂鐘,任月通常找窗口外保潔阿叔的身影。一旦阿叔開着擦地機轉悠,就意味着長達14小時的夜班終于快結束了。
任月跟同事完成交接班,8點準時打卡下班。走到車棚跨上她的小電車,垂頭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今天下夜班,明天休息日,以往她會回家補個好覺,休息日該玩玩,該吃吃。
任月掏出手機給任開濟打微信語音電話,半晌,沒接通。
不得不改打電話。
任開濟大概給鈴聲吵醒,一腔的起床氣,“小月,大清早做什麼?”
任月耳朵旁的噪音似乎還沒下班,吵得腦子嗡嗡然。
“體檢報告出來了,我現在給你拿過去,在宿舍麼?”
檢驗科工作兩年,她有點耳背,聲音略高,也像攢了一肚氣,容易讓陌生人誤以為脾氣差。
任開濟到了知天命的年齡,一聽體檢報告,浪不起來,癟聲癟氣,“有什麼大病嗎?”
任月:“胸片顯示有陰影,最好能做個CT。”
任開濟:“‘西梯’是什麼?”
任月:“給你的肺拍一個更清楚的照片。”
最壞的診斷沒有直接下來,任開濟稍稍松了一口氣,“有空我再過你單位拿就行咯。”
任月暗暗歎氣,“你在宿舍是吧,我剛下夜班,順路帶過去。”
任開濟嘲笑:“小月,我就知道你不想老豆去你單位,怕同事看到笑話你。”
任月打量周圍,無人路過,刻意壓低聲:“我又不是在派出所上班,同事一看臉就清楚你的前科。”
“哎?!”任開濟氣得從床上坐起,氣息變化,“小月,你的嘴那麼刁,就不怕嫁不出去麼?”
任月搶白,“嫁不出去還不是因為你。”
電話靜音一瞬。
放二十年前,任開濟決不讓一個女人吐他臉上,跟前妻就是這樣決裂的。
今非昔比,老子服老隻占一部分因素,女兒翅膀硬了才是主因。
她不再需要他撫養,他還指望她養老。
任月發洩了夜班受的氣,不用擔心投訴,舒暢幾分,“我到公車站打電話給你,你出來接一下,我不進去了。”
任開濟哎哎叫住她,“順便帶個早點上來。”
父女倆像沒聽清對方的話。
任月挂斷電話,戴好頭盔騎車上路。
海城大部分區域沒有指定的騎行道,人車混行,有飛奔的外賣員,有罵罵咧咧送小孩的家長,有趕着打卡的上班族,道路狹窄,不時殺出一道新的身影,在快節奏的大城市見怪不怪。
任月剛買車幾天,見不慣大陣勢,貼邊走走停停,還險些騎錯路,終于磨蹭到任開濟租住的城中村。
這條村租戶大多是附近工業園的工人,租金低廉,環境老舊,一簇簇網線和電線橫過頭頂,成了一線天空的畸形血管。各個路口車輛違停亂放,仿佛城中村割不淨的淋巴瘤。
店鋪門口的混行車道上,一輛貨拉拉的小面包車正正駛向任月。
她貼着兩級台階,避無可避,幹脆停車,半擡半拖,将小電車緊急搬上鋪面前。
幸好買的是輕便的電單車款式,騎不上還能搬。
貨拉拉刹停在任月跟前,司機是個二十五六歲的男人,寸頭利爽,穿一件黑色背心,裸露大片蜜色肌膚。
司機探頭倒車,一條胳膊搭車窗,壓得肱二頭肌更顯發達。他五官立體又冷酷,眉眼犀利,掃了任月一眼,看傻子似的,笑話她多此一舉。
畫面似曾相識,任月心頭發怵,以前任開濟剛刑滿釋放也差不多這副行頭。
這司機不像開貨拉拉,倒更像劫匪。
然後,貨拉拉倒進兩個小葉榕間的狹窄間隙。
任月像隻摔倒後假裝撓頭的貓,沒馬上搬車下台階,順便掏手機打電話給任開濟。
遲遲沒接。
貨拉拉司機開門下車,又看了她一眼,看穿她的掩飾。
男人下身穿黑色長褲,一身黑,也不嫌熱。他身形高大,肌肉隐然,面龐英俊中多了幾分粗犷,舉手投足剛勁有力,的确是綁匪良材。
任月忙挪開眼,放棄電話。
等男人走遠,任月氣餒搬下電單車,就近打包一份腸粉和豆漿,挂車頭拐進小巷送外賣。
七拐八繞,昏暗錯亂,任月騎車進來,還不如走路快。
前頭路段小電車亂停占了一半路,一個高個子男人占了另一半。背影不算陌生,黑衫黑褲,背着她講電話,步履匆匆。
“借過。”任月硬着頭皮開口。
沒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