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冬天,正午十二點左右,城市裡熱鬧的時刻。天氣陰陰的,冷風呼呼吹着,山上很少見到活物。
一塊塊石碑靜默的躺在山坡上,南冬雪想着,如果它們能夠代表人的話,站在這裡會是多麼熱鬧的場景。
一個人上山,還是在這樣陰森的天氣裡,她已經不像小時候那樣害怕了,甚至會在這種地方覺得舒心。
然而現在,她正趕往新婚丈夫的墓碑前。
擺着鮮花和水果的墓碑,她在山坡下時,就一眼看到了。因為是第一次來,不知道該怎麼走既能表達對死者的尊重,又能以最快的速度到達。她走了許多彎路,一直到即将看見那塊墓碑時,南冬雪才發覺自己内心是拒絕的。她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
張梧桐,生于一九九九年三月三日,父張行,母嶽元清。
照片上的那人繃着臉,向上挑着眼珠看鏡頭,而沒有擡眼睑。那雙眼睛表現出來這個人的性格是沉默、憂郁、孤僻,對外人充滿戒備心。
但她的丈夫張梧桐,是一個開朗、樂觀、健談,善于交往的人。
同樣的臉,同樣的父母姓名,還有一個總是氣勢洶洶的姐姐,家門口有一家開了将近二十年的小吃店,一家三口,對人很好。
這兩個張梧桐,隻有性格不一樣。
南冬雪和張梧桐,在今年九月份結婚。十二月,初雪的日子,新婚丈夫送她到公司,像往常一樣對她揮揮手,說,“我走了”。這天下午,她下班時沒有看到丈夫在公司樓下等,打了很多電話,無人接聽。她獨自回到家裡,看到餐桌上擺着新做的飯菜,用盤子和碗扣着,打開來,是她喜歡吃的菜,但是已經涼透了。
桌上放了一張紙條,寫着:我走了,記得把飯菜熱熱再吃。
他們從相識到相戀,最後結婚,不過是從今年三月初到十二月初期間十個月内發生的事情。他理解她内心的恐懼,所以在一起之後,不管發展到哪一步,甚至是結婚,都沒有雙方親戚朋友的見證。他們隻有對方彼此,不會滲透到對方其他的生活圈子裡。
丈夫留着這麼一張紙條後,接連一周都沒有出現。唯一的聯系方式是電話,但一直處于中斷狀态。所以,南冬雪不知道該怎麼去找他。
丈夫失去蹤迹的第二個周末,南冬雪看着電視裡的新聞,突然沖動的撥打了報警電話。她聲如蚊讷、顫抖、斷斷續續,回答問題遲緩、結巴,立刻引起警方懷疑。第二天一早,他們上門來了解情況,請求簡單看看房間内是否有線索。
其中一名警察剛一走進丈夫的房間,看到櫃子上的兩人合照便愣住了,問,“這是你的丈夫?”
南冬雪點頭。
“你沒有看到新聞嗎?”另一名警察探着腦袋看一眼那照片,也明白過來,拿出手機從網上搜索出一條視頻給南冬雪看。
“搜救隊伍于12月15日成功找到阿爾卑斯山遇難者,目前已聯系到遇難者家屬,将遺體送回家鄉。”
丈夫是12月14日離開的,怎麼會在一天之内到達阿爾卑斯山,然後遇難,緊接着就被找到?
南冬雪已被此事折磨了将近兩周,好不容易盼到了一點點希望,又被誤解。她面容憔悴,雙眼無神,焦急道,“可……可是……”
兩周以來,她說的話不超過十句,情緒激動之下,嗓子幾乎發不出聲音來。
兩名警察對視一眼,明白這位應該是有障礙的殘疾人,大概是家屬有意隐瞞了與逝者關系最親密的妻子,怕她受刺激這才沒有通知她,于是好心的帶她去逝者的家裡。
張梧桐的家在郊區,一排排連棟别墅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不過家家戶戶門前幹淨整潔,盡管是在冬天,也花草繁盛,溫馨祥和。遠遠便能看見挂着孝幡的一座房子。走上那條街道,路邊還能發現一兩片紙錢的灰燼殘留。
他的喪事已經辦完兩天了,門前有人在哭,鬧成一團。
走近一看,是張梧桐的母親在哭着喊着,幾個老媽媽和年輕姑娘在勸。警察見這狀況不好插手,又有任務,留下南冬雪一個人先走了。
南冬雪在旁邊站着,看見屋子裡張梧桐的黑白照片,心已經涼了半截,眼淚不停地流着。等到張家母親被勸下了,坐下來不哭了,一位年輕一些的女孩看見陌生的南冬雪,感到奇怪,問她,“你是誰?”
南冬雪哽咽,嗓子裡像是放了鐵塊,又沉又痛導緻說不出話來。雙眼因淚水迷蒙着,拿出手機打開相冊,想找一張兩人的合照來證明他們的關系,遲鈍地想起因為她不喜歡拍照,所以合照隻有兩個人的影子照片。因此雙手顫抖着打開記事本打字給對方看。
女孩等不及,問,“你是我弟弟的同學?”
這也差不多。南冬雪慌忙點頭,急切的想要知道更多關于張梧桐的消息。
“他每天待在家裡,我都不知道他還能有關系好的同學。你要不……上幾根香,說說話?”
張母聽說是兒子的同學,見她如此清麗又面善的一個人兒,又想着自家孩子年紀輕輕,還沒有娶妻生子就折在那種地方,一時間又痛哭起來,聲音沙啞的說着,“我當初真不該同意讓他去參加什麼登山俱樂部,這才第一次走出家門,就……就沒了……他在家裡待着有什麼不好?我幹嘛要鼓勵他走出去?一出去就是登山,真應該讓你爸爸陪着,形影不離的跟着……”
南冬雪聽着,心中的悲痛一時控制不住,雙腿也癱軟了下來,拉着婆婆的雙手,逼着喉嚨說出了話,“我是他妻子……我是他妻子……”
“什什麼?”張母失了聲才從女人的聲音裡分辨出了這個信息,難以置信的看着南冬雪,滿臉的愛憐,仿佛是對着自己剛剛送走的兒子,“你是梧桐的妻子?”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張梧桐的姐姐着急破了音,問出媽媽也想知道的事,“你們什麼時候結的婚?我怎麼不知道?張梧桐他每天不是待在家裡就是出去登山,什麼時候竟然結了婚,我們都不知道?媽,是不是你阻止他倆好,我弟他病情才加重的?”
張母氣得打了女兒一下,“要是你弟他真有對象,我謝天謝地高興還來不及……”
“九月……我們是在九月……結婚了……”南冬雪從悲傷中努力抽出一絲理智回答她們。
“九月?”姐姐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尖利了,看向南冬雪的眼神也厭棄起來。
“九月?九月,梧桐已經在雪山上死掉了,怎麼和你結婚?你這個騙子!”張母再次被刺激,扯着身體裡最後的一絲力氣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