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舊的房檐傳來輕微的腳步聲，窗紗上人影攢動，包圍圈漸漸小了，外頭的人要将他逼死在這裡。

洛長晖低頭看着破爛的棺木，那天晚上母親給了他許多銀錢，讓他帶着阿餘去街市看燈展。如果他沒有松開阿餘的手，也許現在阿餘就還在他身邊。

“讓你們母子三人團聚，也算我的仁慈了。”洛玄開口。

洛長晖擡眸，洛玄的厚顔無恥已經超出了他的預料。他不禁将幼時記憶中的父親與面前滿臉絕情的男人聯系起來，那時洛玄還會教他騎馬射術，母親每每消耗過度卧床休養，洛玄也總是陪伴左右。

“人妖殊途，本就沒有好結果。”

正愣神，洛長晖又聽見洛玄這樣說，他不禁一聲嗤笑：“你是說，娘與你相伴二十多年，你從未想過她是你的結發妻子，隻當她是個好用的工具？”

“你以為國主為何召集天下術士？因為妖怪的力量太強大了，凡人在他們面前不過蝼蟻，我怎麼敢跟一個随便就能撚死我的枕邊人共赴白首？”洛玄的聲音仍舊冷漠，他頓了一下，擡頭看着洛長晖，他從來都不喜歡魑姬的兩個孩子，即便他們身上留着他的血脈。

洛玄活了半輩子，跟在國主身邊見識過太多的妖怪，因為他們比凡人強大太多，所以根本不會把凡人放在眼裡，連人命都能随意踐踏。他們看凡人，就如同凡人看狗，沒有人會把真心托付給一隻賤狗。

所以，他從不相信魑姬會将真心交付于他。

“原來，你從來沒把我當成你的孩子。”洛長晖仰起頭，看着衰敗的舊居，他笑了好幾聲，眼眶有些濕潤。

叙舊該結束了，洛玄心裡最後一絲罪孽感消失，他沖管家點點頭，管家即可發出信号，在外守候的術士立即起陣。

洛長晖抽出長劍，第一次割開掌心，血珠低落，他把血抹在劍身上，連銅錢的刻印紋路就浸滿了血印。

他抽出黃符，裹住錢币，兩指彈出，六枚銅錢分散在周圍，深嵌在地闆上。黃符燃起，将錢币燒得通紅，有強風穿透孔洞，讓錢币發出清鳴，六枚錢币間相互呼應，形成一道屏障。

門外術士開陣，頭頂的房梁瞬間崩裂，屋檐破碎，木屑和殘骸飛濺。洛長晖擡頭，隻見上方聚起一大團黑雲，不斷往下壓。

長劍破雲而出，在空中開啟風陣，黑雲卻未散，反而圍着長劍聚起，裹挾糾纏。上方落了一點屑，洛長晖伸手接住，在指尖撚了撚，有輕微的砂礫和濕潤感。

原來是摻了骨灰的泥壤，看起來洛玄是真要将他埋在這裡。

長劍已經被厚土掩埋，洛長晖無法召回，手心一收，他察覺到銅錢有輕微的碎裂聲。

黑雲散開，銅錢被細長的鐵鍊纏裹，似乎已經無法被他支配。鐵鍊握住劍柄，原本顫抖的劍身逐漸穩定下來，垂直墜着。

洛長晖擡頭，察覺到不對，立即收回地上的錢币，往上彈起，而墜在上方的長劍猛地往下，隻沖他的面門而來！

隻聽幾聲炸響，錢币的殘屑四處飛濺，洛長晖的肩膀被長劍劃破了一個口子，血瞬間湧出。他下意識地往莫鈴身邊靠，将莫鈴護在身下，四起的妖風又裹挾着錢币的殘骸将他的後背割裂了幾個口子。

眼見着鐵鍊鎖着長劍又要下墜，洛長晖抽出黃符，準備拼死一搏。

突地，他聽見有鈴铛輕響。血珠順着肩膀的傷口往下，滴落在莫鈴身上的鈴铛上，卻瞬間散成一團血霧，鈴铛的小口中伸出一條灰白色的舌頭，将血霧吞吃入口。

莫鈴眉頭蹙起，有蘇醒的迹象。

外頭術士的勢頭隻增不減，屋裡強風更甚，頭上的黑雲已經壓入房中，桌案花瓶被風刃粉碎，門窗破裂，隻剩幾根立柱在苦苦支撐。

風卷殘雲，飛沙走石，翻湧的黑雲之中，長劍有金光閃爍。

眼見着黑雲步步緊逼，撐不到半炷香，他和莫鈴都會被埋在厚土之下。思及此，洛長晖冷下眉眼，死死盯着金錢劍，起手結印。

方才與鐵鍊的拉扯中，長劍已有碎裂之勢，他擡起手，手心沖着長劍，用力握緊往後拖拽。鐵鍊的束縛感仿佛從劍身傳到他身上，胸口在不斷壓緊，他閉上眼睛，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用力往後一拉。

長劍瞬間崩裂，厚重的雲層間翻起巨浪，将洛長晖掀翻在地，身後，莫鈴躺着的床榻也轟然倒塌。

四周靜默片刻，而後淩亂的腳步聲突起。

風沙迷了眼睛，洛長晖揉了揉眼睛，連忙起身去找莫鈴。

洛玄走入廢墟，見洛長晖正趴在地上徒手挖着斷木碎石，全然不顧身後一群拔刀相向的術士。

眼見數十人的術士隊伍還沒能将洛長晖殺死，洛玄心一冷，抽出身旁侍從的長劍，直突洛長晖背後。

洛長晖能聽見身後急促的腳步聲，但現在他什麼都顧不上。破陣之後，上方的厚土盡數傾灑，莫鈴被埋在廢墟之下，黑土夾着碎石和斷木，他手上被劃了好多口子，十指都裂了，也沒看到莫鈴的身影。

再不将她挖出來，她會被活活憋死。

他什麼也不想，隻專注着手裡的動作。

突地，伸手的腳步聲驟停，他沒回頭，也不在乎發生了什麼，廢墟中伸出了一隻手，他欣喜若狂，費力将莫鈴拉了出來。

“你沒事就好，吓死我了。”洛長晖把人抱在懷裡，似乎心有餘悸，還在顫抖。

莫鈴的瞳色恢複如常，她臉上顯得很平靜，眼神緊緊盯着洛玄。

“爹...爹。”

倏地，洛長晖聽見了阿餘的聲音。

他轉過頭，隻見阿餘站在他身前，張開雙手，像是要攔着洛玄，長劍橫穿過她的胸腹，因為身體死去太久，銀白的劍身上覆滿黑色的血污。

一根黑線連接着阿餘的心口，黑線的另一頭，在莫鈴手上。

洛長晖利用碎裂的金錢劍，打破了術士的陣眼，莫鈴那時便清醒過來，眼見着床榻要倒塌，她來不及反應，隻好先将阿餘的鈴铛丢出去，将魂魄釋放。

洛玄握劍的手顫抖兩下，猛地放開，連連後退，最終退到台階前，台階下就是重重包圍的術士，他退無可退。

阿餘沒有理會穿胸而過的長劍，她仍舊一步一步走向洛玄。

阿餘死的時候，才七八歲，此時她的臉上泛起死白色，瞳孔渾濁，連嘴巴都像幹枯的樹皮。

而洛玄依舊能記起她生前的模樣，還鮮活着、嬉笑着喊他“爹爹”的模樣。内心突然湧起一股巨大的恐懼，他想往後退，想躲起來，卻因為術士的包圍，讓他沒有任何一條退路。

是了，這些術士是他找來殺死洛長晖的。

“殺了他！快殺了他！殺了他們！”洛玄雙眼通紅，大聲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