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春風館她忽然有點心疼他
春風館。
燈燭曳彩,珠帳垂影,絲竹管弦,不絕如縷,酒氣氤氲着胭脂水粉的香味,在春風館的空氣中彌漫開來,即便是在白日裡,春風館也是一派縱情歌舞的聲色景象。
歡愉在今昔,醉生亦夢死。
沈銜月墨笠束冠,素紗遮面,雖是尋常打扮,卻也掩蓋不了她周身的貴氣,才一出現就吸引了衆人的目光,春風館的楊媽媽一眼就瞧出這人來頭不簡單,她還以為是誰家的小公子,于是趕緊迎上前去。
“客官是吃酒還是留宿呀?”
沈銜月輕輕一笑,“我來尋人。”
楊媽媽聽到她的聲音,這才意識到她竟是個女子,她端詳了沈銜月一陣,摸不準沈銜月的來意,于是斟酌着說,“不好意思啊,我們這裡不接待女客的。”
沈銜月知道楊媽媽在擔心什麼,“别緊張,我不是來捉奸的。”她從袖中取出一枚荷包,塞到了楊媽媽手裡,“男客女客都不要緊,要緊的是能賺到錢,您說是嗎?”
楊媽媽将信将疑地打開荷包,立時瞪大了眼睛,她經營春風館多年,什麼樣的客人沒見過,什麼樣的事情沒經過,可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獨自一人來逛青樓,出手還如此的闊綽,她真是頭一回遇到。
楊媽媽犯了難,“錢是好東西,可姑娘不說清楚想做什麼,我也不敢收啊。”
“我要十個春風館的花魁,她們的容貌、身段、才藝,樣樣都要好,我一不吃酒,二不聽曲,三不過夜,楊媽媽隻要讓我和她們聊上兩句,這筆錢就歸你了。”
楊媽媽掂了掂荷包,這樁生意怎麼看都是自己合适,春風館是做生意的地方,這麼劃算的生意斷沒有不做的道理。
楊媽媽思慮再三,還是答應了下來,“成,姑娘稍坐,我這就給姑娘找人去。”
沒過一炷香的工夫,楊媽媽就領着十二個貌美姑娘過來了,她彎腰陪笑。
“客官,我怕我選的人不合你的心意,就多挑了兩個,你們慢聊,慢聊哈。”
沈銜月颔首微笑,“有勞了。”
雅間布置精緻,案上的錯銀梅紋銅爐中焚着風靡一時的沉水香,她的目光在十二個女孩的身上掃了一圈,心說不愧是銷魂窟裡的人,隻消往那兒一站,就自帶一股風流韻緻,她從中挑出三個和自己身量差不多的,又問了她們幾句話,最終選中了一個名喚折柳的女孩子。
沈銜月留下折柳,讓楊媽媽把剩下的人帶了出去,楊媽媽并未離開,她扒着門縫,努力想聽清楚裡面說了些什麼,可她聽了半日,也沒聽見一點聲響,她不死心,又把耳朵往門上湊了湊,不料下一刻門開了,她沒站穩,徑直栽了進去。
折柳唬了一跳,連忙扶住她。
“您老人家沒事兒吧?”
楊媽媽臊得紅了老臉,她一面拍落衣擺上的灰,一面擺手,“沒事兒沒事兒。”
沈銜月看破不說破,隻微微一笑,“楊媽媽,我和折柳相談甚歡,想請她出去吃頓飯,不知道可不可以。”
“嗐,這有什麼的,姑娘要是樂意,别說一頓飯,就是一整晚也行啊。”
“那就多謝楊媽媽了。”
一時,沈銜月帶着折柳往門外走。
楊媽媽揉着摔疼了的膝蓋,擰眉看着沈銜月的背影,不住嘀咕。
“怪事,真是怪事,我隻聽說過有些纨绔子弟癖好特别,喜歡樣貌清俊的男孩子,卻還是頭一次見着有錢人家的女子來逛青樓找樂子的,現在這幫年輕人啊……”
*
杏花村。
沈銜月憑闌眺望遠近的曲複幽檻,默然不語,她從折柳的口中聽到了許多從前沒有聽過的事情,江南這片土地并沒有看起來那麼安逸,十裡揚州夢,半紙關山血,百餘年間的曆史迷霧疊疊,上一世的兵變曆曆在目,她不知道這一切背後究竟掩藏着怎樣的秘密。
沈銜月想起那夜佛堂,時傾塵說——
“我這一生背負了太多,我不可能愛上任何一個女子,我與你之間隻有兄妹之情,也隻能有兄妹之情。”
她忽然明白,他并不是不愛她,而是這樣的小情小愛太過單薄,他真正愛的是這片河山,她上一世愛他,後來因為愛而不得恨他,而這一世,她忽然有點心疼他。
她從未懂過他……
少頃,小二引了太子李元洵過來。
沈銜月從春風館出來之後,就換上了女兒家的衣裳,烏發披肩,流蘇逶地,俨然是一副青樓女子的打扮。
太子上上下下打量了沈銜月一陣,她的臉上蒙着一層碎金面紗,他看不清她的容顔,卻依舊能從她的舉手投足間感覺到她的傾國之姿。
“姑娘找我有什麼事嗎?”
“太子殿下大禍臨頭,我,想要救你。”
“救我?呵,姑娘好大的口氣。”
太子微一挑眉,繼而輕笑出聲。
他的目光從她的身上挪開,望着窗外的旭日朝晖出神,陽光下的纖塵漫舞,溶作一團團光暈,漾在她的碎金面紗之上。
“怎麼,太子殿下不信我嗎?”
“既然姑娘說要救我,不妨說一說,我會遇到什麼危險,姑娘又打算如何救我?”
沈銜月攏袖擡腕,斟了半盞真如茶,她的聲音浸潤着茶香,清冽、甘甜,“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殿下此行是為了建安盟而來吧,隻可惜,殿下注定要無功而返了。”
太子聽見“建安盟”三字,握盞的手不覺一頓,“你是何人?為什麼會知道這些?”
沈銜月知道他不會輕信,所以早有準備,“我是春風館的姑娘,春風館每日來來往往的客人無數,我難免比旁人多聽一些,多看一些,太子殿下聽過秦樓楚館中傳唱的一句歌謠嗎,有道是‘胭脂水粉文臣淚,紅绡帳裡英雄血’。”
太子呢喃了一遍,輕歎,“不錯,胭脂水粉文臣淚,紅绡帳裡英雄血,當年燕北十六州失陷淪喪,燕王麾下将士一路潰敗,沿途城池百姓血流成河,人們都說燕王是為了保護一個青樓女子,所以才放棄了大徵的燕北十六州,這是燕王的恥辱,也是大徵的恥辱。”
“太子殿下相信這個傳言嗎?”
“信如何,不信又如何,真相有那麼重要嗎?”
沈銜月眸光微動,她曾經因為這句歌謠,認為燕北十六州的失陷淪喪和燕王有着脫不開的關系,因此上一世,她一直對江南一帶的燕王後人懷有敵意,可是這一世,她機緣巧合,來到了江南,在這裡,她聽到了許多不一樣的說法。
什麼是真?
什麼是假?
她不知道。
她看不清長安萬千燈火的明滅,看不清江南雲霧缭繞的山巒,同樣也看不清燕北埋葬在黃沙白骨之下的滾滾紅塵。
潇湘水雲何所蔽,一蓑煙雨任扁舟。
她漸漸明白了時傾塵的執念,明白了他為什麼會因為一首曲子慷慨涕下。
那是背負罵名的不甘,那是山河淪喪的悔恨,那是身為燕王後人,身為大徵子民的誓死不忘,矢志不渝。
沈銜月輕啟朱唇,“燕王守衛大徵江山百餘年,何故為了一個女子,斷了大徵百年基業,毀了先祖幾世威名,太子殿下,您不覺得這其中有蹊跷嗎?”
“姑娘,我們還是說回眼前事吧。”
沈銜月看見他閃躲的目光,陡然提高了音調,“不說過往,談何眼前?若沒有燕北十六州的失守淪喪,又怎麼會有建安盟的絕蹤滅迹?建安盟曾與皇族締結生死,皇族為建安盟提供大徵境内所能提供的一切,而建安盟則為皇族監觀四方,探察毫厘,網絡天下情報,鞏固王業永興,然而,在燕北十六州失守之後,建安盟就仿佛從這個世上消失了一樣。”
“姑娘似乎對這段曆史頗為熟悉呀。”
“舉國蒙恥之事,焉能不熟?”
太子的臉上漸次浮出一抹慚色,他擡擡手,示意沈銜月接着說。
沈銜月卻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