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之人一動也不敢動,時傾塵在燕王府是個怎樣的存在,他們再清楚不過了,就是給他們一百二十個膽子,他們也不敢對世子殿下動手啊。
時傾塵輕咳一聲,“祖母說打,你們都沒聽到嗎?還不動手?”
一語落地,周遭還是死一般的寂靜。
時傾塵掃視一圈,瞧見他們畏畏縮縮後退的模樣,知道沒有一個濟事的,無奈之下,他喚來鳳箫,“鳳箫,你來行刑。”
鳳箫雙唇微動,欲言又止,他不願意接這個差事,他跟了時傾塵多年,怎麼忍心動手,可于他而言,時傾塵的吩咐不容反駁,他看着時傾塵不容置疑的眼神,終于還是拿起闆子,狠心打了下去。
一下……兩下……
時傾塵始終一聲不吭。
雖然鳳箫努力控制着手上力道,可八十闆子下去,任誰都不可能毫發無損。
沈銜月凝視着時傾塵蒼白的臉頰,心裡火辣辣的疼,闆子落在了他的身上,也打在了她的心上。
打到第三十二下的時候,老夫人終于耐不住了,她霍地站起身來,喝命。
“不必再打了!”
時傾塵薄唇輕啟,“祖母。”
老夫人口吻強硬,“夠了,燕王府再如何落魄,也不至于此,速去請郎中。”
鳳箫巴不得一聲,立刻擲了闆子,扶着時傾塵起來。
慕容嫣啐道,“糊塗東西,都打這樣了還能走道嗎!你們幾個,趕緊搬一張藤床過來!”
幾個仆僮忙不疊去了。
時傾塵額角滲着冷汗,呼吸疾促不穩,巨大的疼痛将他包裹,他仿佛墜入了深不見底的白莽,又冷又累,他勉力扯了扯嘴角,擡眼看向沈銜月。
“表妹可否幫我一個忙?”
沈銜月用力點頭,“表……”她的“表兄”說了一半,就再也說不下去了,她忽然有點後悔,後悔什麼,她自己也說不出來,但她确實後悔了,她抿着唇,“什麼忙?”
時傾塵似乎笑了一聲,沈銜月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他受了這麼重的傷,怎麼還能笑得出來,可他神情輕松,眉眼上挑,分明就是心情不錯的樣子。
“表妹上次送我的那味香料很好聞,不知道還有沒有了?”
沈銜月一頭霧水。
香料?什麼香料?
她何曾送過他香料?
時傾塵繼續說道,“等下,表妹可否再送一些給我,我聞着,也好歇息。”
沈銜月望着他唇角淡淡的笑意,忽而反應了過來,他這是想幫自己脫身,她連忙點頭,“有的,我這就去取。”
說着,她向老夫人和慕容嫣行了一禮,“祖母,母親,我先告退了。”
老夫人看了眼她,又看了眼時傾塵,略一點頭,“去吧。”
沈銜月經過時傾塵身側的時候,輕聲道,“謝謝你。”她頓了頓,“時傾塵。”
時傾塵眼眸深處泛起一絲波瀾。
她喚的不是血親之情的“表兄”,也不是兄友之義的“天瀾”,而是“時傾塵”。
“時”是他的姓。
“傾塵”是他的名。
直呼一個人的名姓,要麼深惡痛絕,要麼形同陌路,要麼至親至愛。
時傾塵望着她。
她會是哪一種?
*
聽瀾苑。
庭下積水空明,月華微漾,風過處,拂落一池婆娑花影。
時傾塵給自己的傷口敷了藥,此刻藥迹未幹,他披着衣裳,席地而坐。
竹影搖曳,他擡眼,凝視着明瓦上映出來的那一抹倩影,她站在他的門外,擡了擡手,似乎想要叩門,須臾,又放下了。
他望着她躊躇不決的樣子,唇角不自覺上揚,這個表妹,有點意思。
時傾塵輕聲開口,“有什麼事嗎?”
沈銜月聽見他的聲音,微微一怔,她回首,看見了青石台上的他,“你在這兒?”
他笑了笑,“不然呢?”
她想到自己方才的忸怩都落在了他的眼裡,臉忽然就紅了,她默默安慰自己,幸而天黑了,倒也瞧不真切。
沈銜月撥開竹葉,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暗香疏影,月華微漾,她穿着一襲郁金香染缬抹胸千褶裙,單絲羅銀紋披帛,行動時,腰間的流蘇玉環绶玲玲作響,音韻入風,清脆琳琅,似是大珠小珠落幽潭,又似松葉蕭蕭鳴山澗。
時傾塵坦然地看着沈銜月,她很美,但在某種意義上,這已經和他再無幹系,自從他從“建安盟”得到沈銜月确為梨容的消息之後,他對她便已斷了男女之念,思慕之情,那夜鳳箫走後,他在冰水中待了一整晚,水很涼,夜很冷,他由着刺骨惡寒席卷全身,徹及心脈,隻有這樣,他才能短暫忘掉心底不為人知的酸澀。
沈銜月望見他眼底的疏離,微有疑惑,她以為他在慈安堂出手相救,是因為愛上了自己,至少,他對自己應該是有幾分喜歡的,可是這一刹那,她又有些不确定了,她深吸一口氣,試探着問,“為什麼要救我?不要告訴我,你使出這招苦肉計,是為了不去長安赴宴。”
時傾塵微一挑眉,“為什麼不?”
“如果真是這樣,你大可以散出消息蒙騙外人,何必真的折損自己?”
“嗤,你既然想到了這一層,便是個聰明人了,你既然是個聰明人,又怎麼會不明白,做戲要做全套,再說了,這點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麼?”
沈銜月咬着下唇,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還算平靜,“就沒有别的原因嗎?”
時傾塵沉默了一下,半晌,他擡眸凝視着她的眼睛,輕聲道,“當然有。”
沈銜月走近一步,“是什麼?”
風吹亂。
半片痕。
在她期待的目光中,時傾塵輕輕開口,聲音如玉寒涼,“因為我想保護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你。梨容,我們身上流着共同的血液,我們都是時氏一族的兒女,我會護你一世的。”
他頓了頓,補充說,“以兄長之名。”
沈銜月勾了勾唇,似是嘲弄,“好,我明白了,不過在此之前,我要做一件事。”
“什麼事?”
她沒有說話,而是徑直向他走了過去,醉人的香氣越來越近,他有一瞬間的失神,清輝澄澈竹滄瀾,花影斑駁月婆娑,她的臉龐細若白瓷,燦若流霞,頰側暈開一抹少女的嬌羞。
他忽然猜到她要做什麼,神色幾變,試圖阻止她,卻被她直接撲倒在草叢間。
……
她在他開口之前,吻了上去。
……
半盞春信半盞月。
……
半江花香半江情。
……